第99章
第99章
鳳栖這幾日漸漸能夠起身走動,但連出營帳的門,都會被門口溫淩的親兵拿刀攔住,用生硬的漢語說:“不許出去。”
鳳栖說:“我悶得慌,就在門邊呼吸兩口新鮮空氣。”
那親兵仿佛聽不懂似的,生硬地重複:“不許出去!”還把刀鋒閃了閃。
沒法子,只能繼續回屋子裏縮着。很難受,坐又坐不了,躺又躺不下,俯伏久了胸悶,站久了腿疼,還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幹巴巴地望着營帳的竹編骨架,再望着地上鋪的氈毯,幾乎連氈毯上有幾種花紋都數得一清二楚了。
甚至有點羨慕溶月:忙歸忙,累歸累,天天借着打水、送飯,可以在外面逛逛。
她像一只籠中鳥。
溫淩要攻城,應該也是很忙。白天基本不會回這座休息用的帳帷,晚上會回來,和她一起吃一頓晚飯,吃得唏哩呼嚕的。
晚餐有肉,但是不很多。米飯和麥飯裏漸漸摻了黑豆。有時候會有些早春的野菜煮成湯羹。鳳栖嬌慣,吃得也少,肉不吃肥的,野菜只吃荠菜、馬蘭之類比較美味的,摻着黑豆的飯更是見了就皺眉。
“快吃吧。”溫淩說。
鳳栖噘着嘴嘟囔着:“這黑豆不是用來喂馬的嗎?”
溫淩吃完自己面前那份,看看她才吃了一小半,皺着眉說:“有能吃的就不錯了。嬌氣什麽呀!就這黑豆還不知能吃幾天呢!”
鳳栖就勉強再吃兩口,但緊跟着又是用筷子挑揀着碗裏的黑豆,就是不往嘴裏送。最後嘟囔一句:“真的吃不下了。”
溫淩往往會在這時候伸頭探探她的額角,嘆口氣說:“你還有點低燒,所以沒胃口,軍醫的藥還得再吃。”
看她吧嗒吧嗒掉眼淚,語氣就更柔和抱愧:“吃不下就別吃了吧。”伸手接過她的剩飯吃了。
平素剛硬冷酷的人難得這樣的溫柔,一般女子大約氣早消了。
晚上還軟逼着她喝藥:“天氣漸漸轉暖,傷處容易感染,不喝藥可不成。你看軍中兵士犯過挨過軍棍,若是皮開肉綻,必然澆烈酒,用鹽水擦洗後再服藥,比挨打還疼。你若不好好喝藥,我也拿烈酒和鹽水給你擦傷口。”
那靺鞨的草藥極苦。鳳栖通常喝一碗會吐半碗,吐得眼冒淚花,滿口苦澀。
唯一能壓苦味的,只有專供冀王的一小罐野山蜂蜜,不知道要喝多少頓藥,蜂蜜也得省着吃。鳳栖哭着鼻子,想念着高雲桐給她吃的一塊韻姜糖,想得更是傷懷。
溶月也含着眼淚,扶着她到榻上,哄勸好一會兒。
然後溫淩脫了外頭大衣裳進來,對溶月說:“你出去吧。”
溶月不敢阻擋,默默然為鳳栖掖好肩頭的被子,默默然出去了,她在外間打地鋪,防着裏面夜晚叫伺候。
原以為男人夜裏必發獸性,她少不得打水伺候洗浴這類事,但事實上溫淩居然極克制。晚上會聽見他低聲私語一陣,然後營帳裏就靜默了。唯有他疲勞的輕鼾和火盆裏炭火的“哔啵”聲響至徹夜。
鳳栖自打到他營帳中,是做好了被他強辱的心理準備的,而且她非處子之身,只怕會另有一番折辱。
但頭一晚上,她傷處太痛、疲憊昏睡,什麽都顧不得。他并未侵犯。
第二晚、第三晚,疼痛已經不劇烈了,她渾身緊張地躺在被窩裏,溫淩換着薄薄的寝衣鑽進來,揉揉她的頭發,撫撫她的後頸,然後很小心地順着她的背摸下去。
鳳栖的衣衫被溶月勉強補好了,撕裂處卷邊縫住,難免有難看而不夠平整的一道痕跡。
他的手撫得頗是不順。
而她身上瘀腫的硬塊起起伏伏,隔着薄薄的絲衫和絲褲都能感覺到。
他輕輕地嘆息着,問她:“還疼不疼了?”
她不答,他也不要她回答,小心地撫過一遍,落在她沒有受傷的腰窩處,低聲說:“現在估計會疼得厲害呢,等傷好些吧。”
他周身很暖,大概這段日子也很疲勞,很快就能在她幽微的香氣裏沉酣睡去。
鳳栖開始會很緊張,但慢慢也會松弛一些。
半夜裏,外面不時傳來金柝擊響的聲音和巡邏士兵的腳步聲。風沙沙地吹過忻州郊外的叢林間,隐隐的狼嚎也會傳來。
失眠的鳳栖會透過火盆的微光觀察枕邊人的睡姿。
夢中的人大約都不顯得攻擊性,他阖起了眼眸顯得整張臉都很平靜,眉宇蹙着,刀削般的下颌也放松了,腮邊有刮過的胡茬,散開長發就不大有“胡兒”的特征。
鳳栖有時候心裏也會茫然,她非草木,豈不知他這是拜服在裙下的模樣,少不得有三分真心。可是隔着國仇,她又豈敢對他付出一點真心?
何況,白日無聊,她更想念另一個人。
只是盼着他來救她哪怕很渺茫也談不上情根深種,只是更覺得心安。
鳳栖有時候覺得自己真是冷酷無情,每每心弦略有觸動,耳畔就像響起了娘親何娘子冷冷的話語:
“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所謂的寵着你,也不過為了他們自私的目的而已!”
娘親有時候會用手指輕輕勾畫着年幼的鳳栖的臉蛋輪廓,然後蹙着眉、勾着唇,不知是笑還是嘆:
“亭娘,出落得這樣,是大幸,也是大不幸。”
“女兒家的聰明和美麗,可以‘使用’,不要自恃,更不要自以為是。”
“咱們這顆心,不要輕信,不要輕許。”最後又回到那一句:“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這日溫淩早早起身,穿靴之時鳳栖從被窩裏側過身問他:“你是不是打算一直這樣囚禁着我?”
溫淩果然詫異回頭:“囚禁?”
鳳栖“哼”了一聲,冷笑說:“你自然是怕了,怕我再逃一次你就抓不回我了。”
溫淩不由嗤笑:“你還敢逃?”
伸手隔着被子拍拍她的臀,聽她“咝”一聲抽氣,然後裹着被子滾開了。
他一把揪住被子把她拖回身邊,笑道:“別說你別想再逃出我手掌心了,就算是你撞了大運,有機會逃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把你捉回來打斷腿。信不信?”
鳳栖翻了他一個白眼。
揚聲喊:“溶月,伺候我穿衣。”
“你起這麽早幹什麽?”溫淩問。
鳳栖不答,受傷的軀體不便動彈,都是溶月吃力地伺候穿衣穿襪,然後扶着起身,緩行到外間洗漱。
溫淩不曉得她是什麽意思,也聽之任之。
鳳栖等他掀門簾出門的時候,也亦步亦趨跟上了。
門口的親衛不由一怔:冀王要出營帳視察很正常,這位挨了揍的王妃穿着縫縫補補的破衣衫,也跟着要出來,這是攔還是不攔?
溫淩果然回頭,眉間薄怒:“你幹什麽?!”
鳳栖揚頭說:“這鐵桶似的軍營,你怕我逃?呵呵……”
确實是不怕。溫淩皺着眉對溶月說:“拿件厚鬥篷呀!倒春寒的天氣,不怕把她這小身板凍出病來?”
鳳栖披鬥篷的時候,溫淩似在思忖什麽,等她穿好,就過去拉過她的手腕:“也好,今日有件東西讓你見一見。”
說完,拉着她的手往前走。
鳳栖猝不及防,勉強跟了他幾步,覺得他走得太快,自己背上腿上的傷都被牽得好疼,不由帶着哭腔說:“我自己走。”
他沒有撒開手,只是刻意放慢了步伐。
鳳栖拖延着,走得極慢,他也很耐心地等着。
到了一處帳篷,溫淩揮了揮手,門一開,裏面就飄出一陣惡臭。
鳳栖不由用手捂住了鼻子。
而後,看見人不人鬼不鬼一個東西被拖了出來。
劈頭蓋臉都是各種傷,少了一只手和一條腿,胸膛還在起伏着,證明這還是個活人。
鳳栖瞪大眼睛,驚恐地往後縮了縮。
這是馬靖先。
溫淩回頭看她:“怕不怕?”
鳳栖一眶子淚光,又驚又惱地看了他一眼。
溫淩在她身邊時的那一絲絲溫柔和善此刻分毫不見了。他笑道:“忻州沒把這個刺史當回事,我決定棄之不用了。他受了這麽久的活罪,如今連求我殺了他都說不出來。讓他痛快的吧。”
他抽出腰刀,放在鳳栖手心裏,笑道:“你想不想做這件好事?”
鳳栖張開手指不肯握那刀,聲音近于尖叫:“我不要!你撒手!”
溫淩大笑起來:“你真是膽小如鼠!翠靈都不怕這利器。”
鳳栖臉色大變,昨晚上對他産生的那一絲茫然也倏忽不見了。她咬着牙根說:“我怕了,行不行?”
溫淩覺得目的達到了,也就不再強迫她。
他松開鳳栖,到了馬靖先身邊,握着刀柄對着馬靖先的咽喉,還不忘體貼地說:“你既然要出來透透氣,這一幕是避免不了的。接下來要見血了,你要害怕,就把眼睛閉上吧。”
鳳栖趕緊閉上眼睛,扭過頭。
她聽見血噴濺的聲音,然後是濃重的血腥味。馬靖先一點動靜都沒發出,大約是直接斷喉。她害怕得發抖。
溫淩卻似無事人一樣,吩咐道:“把馬刺史的頭顱和屍身送到忻州城下。告訴忻州知府:下一個就是他了,他的全家老少,每一個都不會比馬靖先死得更好過。”
鳳栖想着餐飯裏的黑豆,隐約有些明白:溫淩也快糧盡了,這是攻心的最後一搏。
如果并州的援軍肯過來支援,哪怕只是沖襲一番,都有可能讓靺鞨軍心動蕩,救得忻州。
可是,援軍又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