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98章
忻州局面緊張,而且很快會殃及并州,不僅是晉王鳳霈,連官伎何娉娉都聽得心驚魄動。
“那該怎麽辦?”鳳霈緩了好半天,才垂淚問道,“如今可能再和靺鞨談判?”
“靺鞨原本只是想借助大梁的力量向北盧複仇。但如今北盧都城已滅,僞帝投降,正式的君主龜縮在大漠裏,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而大梁的孱弱落入靺鞨人的眼睛裏,自然想着予取予求。”高雲桐搖搖頭,“只怕是會獅子大開口,想要的東西,是曹節度使和大王都不能做主定下的。”
“比如什麽?”鳳霈問,“歲幣?國土?”
“這些勢必不會少,小人聽到一個風聲。”高雲桐忖度了一會兒才下決心說,“小人與四郡主在并州忻州共處過一段日子,聽說靺鞨準備……準備逼迫官家禪位。”
他看了一眼何娉娉。這些消息,晉王被蒙在鼓裏,只怕是最後才知道的人。
何娉娉默默地點了點頭。
“禪位?”鳳霈很疑惑,“禪位給誰?這不明擺着想逼着官家和靺鞨撕破臉?哪個在位的皇帝會好好地禪位?”
這道理他倒是明白的。
高雲桐默然了片刻後說:“旗號大約是官家任用郭承恩、欺瞞靺鞨等,惹惱了靺鞨君主。要求禪位給……給太子。”
鳳霈色變,好半晌說:“怪不得這一陣曹铮對我極其敷衍,但我想出郊外放燈祈福他卻推三阻四不同意。”
又怒又急,一掌拍在案桌上:“靺鞨人太歹毒,這是把我和太子架在炭火上!”
氣又有什麽用呢?
高雲桐說:“小人必欲見大王,就是想請大王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說動曹節度使,哪怕先增援忻州,好歹不要讓靺鞨覺得我們孱弱可欺。靺鞨孤軍深入,其實骨子裏肯定也是惶惶的,我們但凡能打一場勝仗,也就有了和靺鞨會談的資本。我們有了資本,冀王也就會投鼠忌器,不會過于為難四郡主。”
鳳霈雖然無能,但對子女感情頗深,想到兒子如今大概率在汴京的日子極其不好過,女兒在溫淩軍中日子肯定也是極其煎熬,他憂心如焚。
所以幾乎沒有多想,便說:“好!我去找曹铮說!他要是不肯發兵救忻州,就是國家的罪人!”
起身就匆匆走了,也顧不上剛剛對何娉娉的一番威脅。
何娉娉從窗簾後看着他的背影,一陣陣冷笑。
高雲桐說:“你必是笑這勸說成功的機會不大,但我如今也就只有這一條路了。期望着晉王能肯拿出一點郡王的狠勁與威嚴來,畢竟不支援忻州,與開門揖盜也差不離,曹節度使和關宣撫使還都得考量未來朝中的清議。”
何娉娉扭頭說:“我倒不是笑他,我是笑你也是個蠢貨。”
“我?”
何娉娉說:“晉王找曹铮,別的本事沒有,無非是一場鬧。他是如何知曉這些消息的,都不需怎麽追溯,自然就能追溯到你頭上來。”
她淡然地一揮衣袖:“好的,清越坊準備封樓吧,你呢,準備給節度使好好‘教訓’一通吧。”
何娉娉自曉得太子要失勢,就不得不重操舊計,賣藝換錢防身。而高雲桐的這番舉動,是以流犯之身做下的洩露軍機的大過失,在她看來當然是犯蠢。
曹铮要是狠一點,殺了高雲桐都不為過當;即便是愛才,留他一條命,他在并州大概也永世不能翻身了。
但高雲桐笑笑說:“沒什麽好怕的,我又不是第一次犯這樣的‘蠢’過失。雖千萬人吾往矣,只要能有一分作用,即便與草木枯榮同命,也不會與草木同朽。”
何娉娉重新審視他一番,還是搖搖頭說:“蠢,就是蠢。天下抱着這樣迂念頭的人真是少見。”
高雲桐回節度使府應卯時天已經黑透了。他那些兄弟們笑嘻嘻問他:“吃飯了沒?”
高雲桐笑着搖搖頭:“沒吃呢,給我留了啥?”
大家笑道:“看看,估摸着又在給當紅姐兒們填詞了,廢寝忘食啊!給你留了炖肉和時蔬,還熱着呢,趕緊吃吧。”
高雲桐很有胃口,而且自我譬解:今日這一頓誰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最後一頓?今日還有飽飯吃,怎能不珍惜?
果然,剛剛吃完,裏面就跑出來一個人,大聲問:“高嘉樹回來沒?節度使速傳問話!”
兄弟們笑道:“看看,節度使一刻都少不了嘉樹哈!”
高雲桐擱下筷子問:“剛剛晉王是不是來拜訪?而且推都推不掉?”
兄弟們奇道:“你怎麽知道?以往晉王過來,節度使敷衍兩句‘忙着’,晉王也很知趣,放下一些佳肴點心或者是幾篇詩文、書函,笑着說聲‘某便是王徽之乘興而來,興盡而反’就走了。今日卻發了大火似的,不依不饒,說節度使不見他,他就親自上京問問:地方官有沒有這樣侍奉一郡之王的道理。吵得門子都頭疼,曹将軍最後也不得不低聲下氣地親自迎接去了。”
高雲桐笑道:“一會兒如果節度使吩咐你們殺我,也沒啥說的,刀磨快一點;若是吩咐打我,稍微融融情吧。”
“怎麽了?”衆人驚詫。
高雲桐不說話,撣撣衣襟,甩甩寬袖:“沒什麽,靜候佳音吧。”翩然而去。
大家面面相觑,然而過了一會兒,真的聽見裏面咆哮,在喊親兵取荊杖來行刑。
不敢怠慢,趕緊選了輕細一些的荊杖,到得裏頭,果然看見節度使曹铮穿着在家的寬松常服,卻是對直挺挺跪地的高雲桐暴跳如雷:“……你惹出來的好事,你自己承擔吧!”
見他的親兵來了,曹铮口沫四濺地厲聲吩咐:“給我打他!狠狠打!當時欠下的四十決杖,今日可以補回了!”
他的親兵看他暴怒,也不敢多問,提着荊杖近前。
高雲桐擡手道:“慢!”
叉手道:“節度使,小人今日穿的是儒生衣冠,請求寬解。”說完,只看曹铮沒有反對,就自己解開了袍子,疊作一方,認真擺在青磚地的幹淨處,又脫下儒巾,端正擺在袍服上。然後端正跪坐在地:“小人準備好了。”
曹铮瞪着他,而後喝道:“摁下去打!”
幾個親兵來摁高雲桐的肩頭。
高雲桐肩膀一掙,說:“流犯決杖,乃是杖脊。”
和他要好的那個行刑親兵在他耳邊輕聲說:“你傻啊……屁股肉多打不傷,杖臀不好?”
估計他是要面子,覺得讀書人被杖臀丢人,又低聲說:“臉面幾個錢一斤?別倔了。”
高雲桐并不理他們,就是不肯乖乖俯身。
曹铮怒道:“你們愣着幹什麽?狠狠打!看看他這脊梁有多硬!”
親兵不敢再違逆,嘆了口氣,站在他後方,掄起拇指粗的荊杖就是一杖抽下去。
高雲桐往前一撲,旋即伸手撐住了身體,牙關緊咬,一聲都不吱。又挨了兩杖,臉上都是細密的汗水,被檐下的羊角燈照着,像是額角鼻尖閃着一層金粉。
很快他背上就是橫七豎八的血痕。杖了十下,行刑的都有些于心不忍,假裝手酸,拄杖在地上稍停了一會兒。
沒有了杖擊的巨大聲響,大家就聽見了高雲桐忍痛的喘息聲。越發覺得他可真是叫人憐憫。
曹铮板着臉,說:“你先進來,趁沒暈厥,我有話問你,問完,再出來打完。”
兩旁的人趕緊扶起高雲桐,低聲在他耳邊說:“別和節度使犯倔了。這樣好的機會,進去說兩句軟話,認個錯,節度使睜只眼閉只眼,這頓打就算打完了。”
高雲桐起身,對他們的好意笑笑:“多謝提醒,我曉得了。”
一瘸一拐地進了曹铮的花廳。旋即,外面的人看見曹铮親自把花廳的窗戶全部關上,關得“啪啪”作響,顯見得還在生氣。不過,裏面的人在說什麽,外頭是什麽都聽不見了。
“服氣了沒有?”曹铮虎着臉問。
高雲桐嘴上不犟:“服氣了。謝節度使教訓。”
“沒殺你,都是輕的!”曹铮恨恨道,“如今怎麽個局面你應該清楚三分吧?撺掇了晉王來和我鬧?!”
“不然,節度使不肯出兵。”
曹铮一步踏上去,給他兜肚子一拳。武将出手,才受了杖刑的高雲桐支持不住,踉跄兩步,差點跌倒在地。
曹铮壓低聲音怒喝:“你放肆!你是要挾我來了?信不信我立刻叫人把你杖死在當庭!”
高雲桐嘴上依然不犟:“小人相信。但小人也知道,節度使從祖輩起就是為朝廷立過功勳的忠烈。節度使曉得朝中積弊,因此此刻也不能不保存自己、保存實力,小人都懂!但我朝立國不易,好容易在四疆虎視中到了今天,此刻生死攸關,國門一開,鐵騎自然踐踏進來,到時候再無回旋的餘地。”
他很認真地擡頭看着曹铮:“您也看出來了,靺鞨在離間,朝中在內鬥,此刻是朝臣站隊的分際之時,沒有誰會不擔憂。但是,若是國将不國,這站完的隊伍,還有意義麽?!”
曹铮看着他眼中的淚光,心如刀鋸。
好久,他才突然從胸臆裏發出一聲楚痛的長嘆:“我知道,你說得對……可是……”
做官的人,首要的是政治嗅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大概也只有高雲桐這樣的人硬铮铮的,是條真漢子,卻注定命運多舛,不能善終。
曹铮憐他,卻也知道他想着要保住這個小書生,這小書生并未領情,不僅不領情,也許日後反而因今日被他保下而抱憾終身。
他想了半天,終于說:“不許并州出兵,是官家的吩咐。并州地大城堅,靺鞨孤軍深入想要困死我們并不容易,晉地山河表裏,官家也不怕靺鞨人立時就能攻占。所以,官家最擔憂的反而是晉王借子奪權,又仗着女兒和親,與靺鞨人沆瀣一氣。所以我這裏的首要任務就是把晉王送到別邑軟禁密旨裏嚴厲吩咐了,其他都是小事,唯有晉王來去是大事,決不能出半點差池。”
他對高雲桐苦笑着反問:“嘉樹,你是個聰明人,你說我該怎麽做?怎麽做才是無虞的?”
對以“當官”為事業的人來說,“無虞”就是一切以主子的心思為命令。
官家的算計,某種角度來說也不算錯。
官家攘外必先安內,寧可晉地打仗打得民不聊生,也不能讓晉王借機奪權。對這個弟弟,确實是很難處置放在京城,怕他和兒子勾結;放在并州,又怕他和女婿勾結;放在別邑,又違了先帝的分封。
如今倒好,借了靺鞨要求禪位的由頭,先廢太子,再軟禁弟弟,晉王的威脅就算徹底剪除了。
高雲桐想了好一會兒,說:“這不遵聖谕的罪名,我來擔着可行?”
“你?你有什麽辦法?”
“我有一些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