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老鸨子眼睛很毒,何娉娉昨晚應局,回來後有些茫然,那瞬間的模樣落入老鸨的眼,自然忖度了很久,回頭也勸說了很久,無非是:
“你現在更名豆蔻,說是要掩人耳目。我曉得,将來太子那頭有望,如今豈能不注意點?”
“現在你怕見晉王,亦是怕見公爹。其實也沒什麽,晉王以往豈不是我們清越坊的常客?男人這德行,他不曉得?”
“現在太子還是太子,做主的機會自然不多,但總有一天他成了皇帝,接了你到宮裏,再換個名姓,封個妃嫔,都是一句話的事。晉王名分上只是叔父,将來是臣,也不能打他的擋。”
…………
她勸得并不在點子上。何娉娉聽了半天,才嘆了一口氣。
老鸨閃閃眼睛問:“怎麽,你還有其他想頭不成?”
“沒有。”何娉娉搖搖頭。
她見多了薄情寡義的男人,誰都不肯信鳳杞對她好到卑微,她也不肯信他何況一個以文字神交的男人,雖說昨夜這一面之緣看出了些優點,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她風塵裏漂泊的人,誰敢那麽恣縱自己的心?
但今日這樣一個傍晚,她突然聽說寫一筆好詞的高雲桐又來拜訪,心裏突然有些小鹿亂撞的滋味生出來。
明明已經精致地梳妝好了,還是忍不住又照了一眼鏡子。
她首肯見他,到了單獨會客的地方卻還是端着架子,臉上毫無笑容,看他只淡淡地一瞥風塵裏打滾學來的:男人最是賤種,你對他們巴結着,他們拿腔作調;你不欲理他們,他們觍着臉來讨你的好。當然,其間隐微的拿捏分寸也很重要,她從出生以來就在教坊司打磨,已經盤熟了各種男人的各種性子,幾乎沒有不栽倒在她裙下的人。
高雲桐見她卻是兜頭一個大揖:“娉娉小姐,高某有一事相求。”
何娉娉冷冷說:“什麽事呀?”
“想請娉娉小姐一方繡帕,約一約并州城裏的晉王。”
何娉娉聽前半句還有些得意,後半句頓時掉了臉色:“不可能的!”
拂袖要走。
高雲桐顧不得太多,攔住她道:“我有要事要見晉王!”
何娉娉冷笑道:“你有要事,你自己上他府裏求見就是了,找我做什麽?并州城裏所有的男人我都可以見,唯獨晉王及他府上的人,我一概不見。”
“晉王得罪過你?”
何娉娉瞪着他,半晌道:“反正不能見。”
高雲桐不由也皺起了眉:“娉娉小姐,我并不是為逢迎拍馬、升官發財,才想見晉王的。我一個流犯,也從來沒有這些想頭。”
他左右看看,确定這小閣很是私密,才低聲說:“忻州危乎殆哉,而戰火只怕馬上要燒到并州了。并州節度使不願意抵抗,因為他馬上要離開;并州宣撫使根本沒有抵抗的能耐,卻指望着在戰火裏發一筆橫財、吹一波戰功、換個淩煙閣圖像;并州城外的常勝軍不見好處不願意動彈,因為他們本就不是我大梁的人!”
何娉娉冷笑道:“你一個流犯,自己自身難保,你管那麽多閑事幹什麽?自己能吃飽了不就行了?”
“閑事?”高雲桐有點激動,聲音漸漸有些高,“你覺得一城的人命,是閑事?國土的淪喪,也是閑事?”
何娉娉不由退了半步,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害怕。
高雲桐發覺後趕緊自控,又把聲音壓低了下來:“晉王我接觸過,确實也算不得國之棟梁,但他的女兒如今落在敵手,也是危乎殆哉了。所以我說不定能說服他想辦法救忻州,救他女兒。”
何娉娉沉默了一會兒說:“鳳亭卿是正經嫁與冀王,怎麽會危乎殆哉?”
高雲桐聽說何娉娉是太子鳳杞的“禁脔”,但也就知道這麽多,這種私話也不敢多問,但見她好像很熟悉太子家事,不由追問:“鳳……亭卿?是那位燕國公主的小字?”
何娉娉瞥了他一眼,仍就着自己的思路說:“我在給宣撫使關通侑酒的時候,就聽說靺鞨一心要把太子弄上位,連逼迫官家禪位的話都出來了,難道不是太子那位妹夫幫的忙?關系應該好得很。”
高雲桐笑了一聲:“你認為這叫‘幫忙’?這是攪亂了汴京的一池春水啊!”
何娉娉在歌筵酒席上,也常會聽男人們大肆談朝政的密辛尤其是關通那樣大嘴巴,恨不得天天吹噓自己消息靈通,是官家的親信。但她到底和鳳栖那樣從小長在貴族家庭中,或多或少接觸朝政不一樣,她聽說了這些碎片般的消息不少,卻對背後的政治風雲一概否然。
聽了高雲桐這話,她一陣睫毛亂閃,而後才說:“那不是意味着太子成了靺鞨離間大梁的人物?”
“所以太子亦危。”
何娉娉并不喜歡太子鳳杞,但幾回被他救下,又那樣伏低做小地待她,說心裏沒有感激也是假的。
她蹙起蛾眉,好半日才說:“我是被太子藏在清越坊的。如果見到晉王,只怕會惹他勃然大怒……”她說話有些吞吐。
但轉而又說:“他勃然大怒就勃然大怒吧,反正我也沒什麽好怕他的……”
于是拿了一塊香噴噴的手絹,交給一個跑腿的老婦:“去,送到晉王府邸,說清越坊有新詞,行首豆蔻已備好琵琶,等候晉王玉趾降臨。”
轉頭對高雲桐說:“你也坐下等吧,不知他肯不肯來。”
她開始洗盞點茶,從燒水開始,動作行雲流水,極盡優雅。但也因為這一套簡直繁冗至極的流程,一杯茶烹好,都過去了小半天。
高雲桐一直是務實之人,家境也不足以搞這些富貴閑人的花頭,等得幾乎要打瞌睡。
“高公子,品一品我這盞茶吧。”何娉娉雙手捧來一只兔毫盞,“晉王家出了一位太子,在京城時,特別喜歡我點的茶。”
高雲桐接了茶,品了一小口:香是香,但也沒覺得就特別到哪裏。
何況他滿腹心事,又品了一口,想定了話題,便問道:“好像晉王他,還并不知道你是何娉娉,不是豆蔻?”
何娉娉默然了一會兒說:“嗯,當時有些情況,太子那時候被官家催着回京,不敢帶我,為了護住我,把我藏在這兒的,又不宜被他父親知道。”
高雲桐點點頭:“太子在京,自然是被嚴格管束,他作為父親,少不了擔心兒子的舉止是否合乎士大夫認為的法則。”
太子迷戀官伎,算是失德,難免被別有用心的人拿來攻讦。聽起來有道理。
何娉娉冷笑道:“所以,在你們這些學究的眼裏,我們這些教坊司的女人,都是不潔、不祥之物,沾着就‘髒’了?”
她不等他回答,只看他張嘴似乎要解釋,就搖搖頭,擺擺手:“罷了,我早已不在乎別人怎麽看待我們。我何家與晉王,既有關聯,也有仇雠。”
高雲桐不由眉一蹙,張了張嘴,想問的問題沒問出口。
何娉娉反倒笑道:“當然我也不怕見面,他也不能把我怎麽樣。”
“怎樣的仇啊?”
何娉娉冷冷笑道:“說大仇,算得上好幾代的家仇了;但說仇大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們何家原也不配。這些貴人呵,也從來沒把我們的苦難放在眼睛裏過,所以,他們一城一邦的得失,我還真不在乎。而且,鳳亭卿遭罪,我也一點都不難過。”
但她緊跟着掩口笑了笑:“不過私下裏講,她嘴尖舌利、嬌生慣養,我也覺得她張狂得可愛,沒有一般高門貴女的刻板之氣。從這個角度來說,又有些可惜她。”
她的話,每一句都不太可解,仿佛都在自相矛盾,但她說得雲淡風輕,又真不似那種深仇大恨。而且,她還與太子有關聯,若說真有什麽深仇大恨,彼此也不會有任何機會。
還在琢磨,外面已經傳來老鸨迎接晉王的歡聲:“啊呀,今兒一早喜鵲就在奴家的樹梢頭叫個不停,果然今日就迎來了晉王殿下的大駕。九大王裏面請我們清越坊有一陣沒見到九大王了,小娘子們都想念您了呢!”
晉王一切都還蒙在鼓裏,猶自笑眯眯地說話:“怕不是你想我的金銀了?”
“哪裏的話!”
晉王在外說:“其實我也是沖着豆蔻小姐來的。聽說她今日有了新詞要彈唱給我聽?這可真是鐵樹開花了啊!以往我想見豆蔻一面,她總是在生病啊!”
“可不。”老鸨強自圓謊,“豆蔻這身子骨,是弱一點……”
門簾子一揭,晉王穿着家常的長衫,戴一頂東坡巾,笑嘻嘻跨了進來。
但擡頭一看“豆蔻”,臉色立刻就變難看了。
“原來你在這兒!”他冷笑道,“我還道杞哥兒把你藏哪兒去了!”
何娉娉看了他一眼:“大王,有人找你說話。”偏身似乎要躲離。
鳳霈正是一肚子火,扯住何娉娉的衣袖冷笑:“何娉娉,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今日是你找我來的,我也想問問清楚:你不願照我的吩咐去頂替亭卿,自然是你的私心,可以理解;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日後?何家的東西始終在我手裏,即便将來杞哥兒登上帝位,他也沒有本事從他親爹這兒把東西奪過來!你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
何娉娉臉色難看得很,等他發洩般說完一大串話,才冷笑道:“燕國公主輪不到我去頂替,太子殿下怕也很難登基,如今忻州大亂,不知道有幾個人能獨善其身。”
側頭擡擡下巴指指呆立在角落裏的高雲桐:“從忻州來的人帶來大王想要的消息,大王要是不想聽,只想和我談舊事,我一個賤籍的歌伎,只能奉陪耽誤的消息反正我也不在乎。”
她話裏的機鋒與信息也很多,叫人一時有些辨不清。
鳳霈也是這時才注意到旮旯裏有個白衣秀士,随便瞟了一眼,眉頭頓時皺起來:“這個是什麽人?杵在這兒做什麽?”
高雲桐踏上一步,匆匆行了個禮:“小人有關于忻州的要事禀報九大王。”
鳳霈根本不想聽,別轉頭揮揮手說:“實話告訴你,忻州的情況我不關心。就是我想關心,也沒用。我與何娉娉有事要講,你趕緊退出去,剛才我們說的話你就當沒聽見,否則我叫人把你抓縣衙裏狠狠責打一頓!”
高雲桐不屈不撓問:“四郡主鳳亭卿在忻州被靺鞨冀王溫淩所擒,大王也不關心?”
鳳霈果然詫異地回頭,而後瞪起眼睛:“你胡說!我女兒嫁于冀王,乃是燕國公主、冀王王妃。什麽‘被擒’!你在這裏危言聳聽!是誰派你來的?”覺得這個人眼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他在并州一直很不愉快,即便是懶得過問朝務,也對曹铮的冷淡敷衍和暗暗盯梢心知肚明。
越是心裏忐忑,越不願人說破。
高雲桐拿出一串碧玉手串:“這是燕國公主随身的物件,跟着陪嫁的。如是冀王王妃的話,本該跟小人毫無交集才對。”
鳳霈看看手串,瞠目打量着高雲桐,半日說:“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那個……”臉見過,但名字一時忘了。
高雲桐颔首:“不錯,我是京城那個被流放并州的高雲桐,曾和郡主一起捉拿過郭承恩派出的斥候。謝謝大王給并州節度使的‘八行’。小人不敢不報以瓊琚,所以千難萬險從忻州奔回來,要把郡主的消息告訴大王。”
【八行:按指保舉或請托的信件。】
鳳霈的态度當然不同了,起身親自相讓:“抱歉,抱歉!高公子高風亮節,小王素來敬佩。您先請坐。”
然後又是一臉疑惑:“但是小女亭卿到底怎麽了?她既然已經作為和親公主嫁給了靺鞨冀王,理應跟着冀王,或者回到中京的夫家捧箕奉帚。好像聽說靺鞨拿下了應州,不知與大梁的忻州有什麽瓜葛?剛剛所說的‘所擒’二字,又是什麽意思?”
他當真是兩耳不聞窗外事!忻州被困這麽久,若說并州百姓不知道具體實情也就算了,但作為一郡的郡王也什麽都不知道,也是少見了!
事情複雜得很,高雲桐只能擇其要點和鳳霈說了,最後道:“靺鞨人狼子野心,在應州時想要殺和親公主祭天,以表與我中原決裂的意思。如今圍困了忻州,好容易逃出冀王手掌心的四郡主,為了吸引靺鞨的兵力,放我出城求援,毅然選擇了被冀王擒回,現在生死未知。”
他不由眼中霧光疊起,使得那如梭子般銳利的光芒都減退為朦胧之色。
而鳳霈驚恐地跌坐在椅中,半日都說不出一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