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96章
何娉娉突然客氣起來,席面上寡淡的氣氛也逐漸變得熱鬧,其他幾個歌伎有的吹簫,有的撫琴,有的淺吟低唱,大家推盤換盞,樂不可支。
而且,公推何娉娉坐在高雲桐身邊侑酒,都說笑道“原來還有關聯!才子佳人合該坐在一道”。
他們是節度使府的親兵,自然比其他軍伍裏的士卒要闊綽,也要有體面。
喝到有些高了,就開始吹牛,談一些聽說來的密辛。
一個歌伎在被灌下一盞酒後,伏在那親兵背上連連擺手:“奴可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吐了。”
這種軟玉溫香誰人不愛,那士兵轉身把她攬到懷裏:“行行,我自然疼你,來,過來吃點東西醒醒酒。”親自搛了一筷子肉喂到她嘴裏。
“油膩膩的,誰吃這個!”那歌伎醉眼朦胧,伸手推開,不慎就把那筷子肉掉到了地上,也不以為意。
高雲桐臉色不怡,笑道:“忻州可已經餓了許久了,肉,連刺史和知府的府上都吃不上了。”
那歌伎笑道:“并州有存糧呢,肉也管夠怎麽的?這位小公子舍不得一筷子肉了?”
那親兵亦笑道:“高兄弟,沒事,戰火又沒燒到并州,忻州吃不上肉,關并州什麽事呢?即便有一天并州也吃不上肉了,那也到時候再說嘛。不是古話說:‘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嘛!”
他難得轉一句文,自喜得眉花眼笑,沖高雲桐擠擠眼。
高雲桐俯身把地上的肉撿起來放在自己面前的盤子裏,倒上水涮了涮,旁若無人地吃掉了。
氣氛頓時有些尴尬,那歌伎不高興地說:“豆蔻姊姊,咱們走罷,有人不待見我們了。”
打圓場的人趕緊來勸:“欸,咱們高兄弟剛剛從忻州打探消息過來,忻州戰況慘烈,百姓食不果腹,他難免觸景傷懷,大家也要理解。但是高兄弟,你也莫擔憂,輪不到我們來打的。”
“為何輪不到我們來打?是靺鞨人怕并州的城防?還是怕曹節度使?”他問得銳利。
“怕是都不怕。”那人不得不接茬兒,猶豫了一下才道,“實話說,曹節度使要遷其他職位,咱們都能跟着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随他并州天翻地覆,我們只管到京城享福去。”
高雲桐和幾個歌伎一并詫異起來:“這緊要的時候,居然換節度使?”
心裏都在揣測:難道曹铮得罪了誰?
那親兵又猶豫了一下,低聲說:“節度使要送晉王改藩,這等要緊的大事,官家誰都不放心,只放心咱們節度使。并州接下來會交給宣撫使,那閹人要執掌并州的軍政大權,這段日子高興得不行,俨然已經是新的并州第一把交椅了。”
高雲桐百思不得其解:“晉王為何要改藩?甚少聽說。”
環顧了一圈,大家似乎也不怎麽敢說。唯有何娉娉,眉目森然,嘴角扯着冷冷的笑意。
“別問了,別問了。”
那人勸說高雲桐:“倒是高兄弟你,還是要好好求求節度使。就說看重你的高才,要帶了随幕,這于他只是一句話的事,比你以流犯之身待在并州好你曉得的,關通那個閹人氣量最狹,若是有心打壓你,你承受不住的。”
先那碰掉了肉的歌伎大約還在記恨,聽說這茬兒,頓時從別人懷抱裏起身,刻意看了看高雲桐的耳後,旋即拊掌笑道:“哎喲,奴還沒注意,果然是個‘斑兒’!”
【斑兒,按指有刺青的人,士兵或罪囚。】
其他人掩着口,跟着笑,也只是當玩笑。
高雲桐捏着酒杯,目光下垂,看不出是否是生氣了。
反倒是那群歌伎中看着最淡漠無情的何娉娉,突然起身把一盞酒潑到帶頭讪笑的歌伎臉上:“小紅,你清醒清醒吧!”
叫小紅的那位被一盞溫酒潑在臉上,衣襟上濕噠噠的都是酒液,不僅是清醒,而且憤怒起來,忍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陰陽怪氣道:“豆蔻姊姊,胳膊往外扭啊?怎麽的,看着‘斑兒’有幾分文氣,長得又俊,你要破誓了不成?”
她“呵呵呵”地冷笑着,用絹帕擦拭胸前的酒水,故意把衣領拉開好大,呼之欲出的一對白兔兒幾乎貼到剛剛伺候的那士兵的臉上,人也湊着,仿佛在尋他作為倚仗,繼續說:“是了,媽媽也說了,豆蔻姊姊是太子的禁脔,你要破誓接客,太子也不依呢。不過我怎麽聽說太子這棵大樹要倒了,連晉王都不能獨善其身了。你呢,沒了倚仗的大樹,自然看着小白臉也可以動情了、破誓了……呵呵呵呵呵……”
這個場子上除了她一個人“呵呵呵”的張狂笑聲,其餘一點聲音都沒有。
高雲桐何等聰明的人,頓時想起他與鳳栖在忻州城外的時候,她提起過靺鞨的一條計策就是要挾官家禪位給太子太子名義上是靺鞨冀王的大舅子,又是個懦弱無用的人,無論禪位還是不禪位,京裏的官家肯定龍顏大怒,晉王和太子全然被動。
現在看來,靺鞨并沒有等待太久,國書大約已經發往汴京,國書裏傲慢要挾的語氣也可以想見。所以,晉王作為官家最為擔憂的隐患,自然不能待在并州這樣重要的軍事要地,而太子在京只怕也離被廢不遠了。
郭承恩的作壁上觀,曹铮的憤懑無奈,乃至這群節度使親兵面臨大戰前尚敢狂歡,原因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唯一不解的,這位名叫何娉娉的歌伎,若是太子的禁脔,應該跟去京師,怎麽會陷身在并州?
又自我譬解:太子在并州長大,或許是在并州認識且相愛了,但人言可畏,不敢輕易帶着歌伎赴京受冊封。倒也說得通。
高雲桐看了何娉娉一眼,而何娉娉正好也看了他一眼。
“豆蔻小姐,”高雲桐說,“今日初見,驚為天人。知道小姐應局多,不知道可有再續前緣的機會?”
剛剛冷到難堪的酒局頓時因他這“情意綿綿”的一句話又恢複了熱鬧,大家笑着說:“哎呀!石頭開花了!嘉樹兄原來并非一塊呆木頭,只是要豆蔻這樣的仙女兒才能入他的法眼。”
何娉娉說話沒什麽笑意:“清越坊沒有新詞,也唱不出傳頌四處的新曲兒。若是高公子有賜作,随時歡迎。”
眸子向高雲桐一瞥,卻讓下面一片起哄。
一場酒局喝到二更天,歌伎們中途轉局,男人們開懷暢飲,除了高雲桐,一個個都喝得醉醺醺的。
早晨按理還要操練,結果爬不起來了,哼哼唧唧委托高雲桐:“高兄弟去替咱們簽個到吧,橫豎也沒有人查。等酒醒些,我們再去節度使府上應卯。”
高雲桐爬起身,用涼水沖了沖臉,到校場操練。
晨光熹微間,來操練的士兵極少,來的也都是懶洋洋的和忻州士兵的懶惰有的一拼。高雲桐跑了兩圈馬,汗津津的,看總教習也在一旁抱着刀打瞌睡,只能自己上前問:“教習,上次練了一套刀法,還請您指點指點。”
總教習打了個哈欠,難得見到個肯上進的,也願意指點:“姿勢盡可以了,力氣還不足。這樣的橫刀最宜大力劈砍,若是敵人沒有甲胄,把他從肩劈到肚子斬成兩截都沒有問題。”
“若是有甲胄呢?”
總教習搖搖頭:“皮甲也許多砍幾刀還能砍透,要是劄甲,那橫刀就是個擺設了,刀刃劈卷了都不一定劈得開,用長矛或許還可以紮到甲片邊縫裏,不過也憑運氣。”
“靺鞨人喜歡用一種鐵浮圖甲,看起來威力也不小。”
總教習認真看了他一眼:“可不,若是遭遇野戰,敗退幾乎是一定的。”
然後笑着拍了拍高雲桐的肩膀:“想多了!并州守着城就行了,我們中原如此闊大,靺鞨人想吃也吃不下呀!”
高雲桐跟他也無從駁斥,默默然自己去練長槍和射箭了。
然而亦知,一個人的孤勇抵什麽用呢?!
練到日高,估摸着要去節度使府上應卯了,他擦擦汗,換了身幹淨衣服,聽見一旁的幾個士兵在抱怨:“咋地,又輪到我蹲晉王府外了啊?倒春寒的天,凍都凍死了!”
“沒法子啊兄弟!”回答的那個說,“又不能和晉王明着鬧掰,又要防着他和京裏、和其他哪裏的人有勾結,只能悄悄看着他了。”
“真是……親兄弟,白眉赤眼兒的,何苦來哉?”
“嗐,皇家這些兄弟,除了不直接扭打,鬥心思鬥得才叫兇呢!想想當年那位吳王,都是庶子,他排行在第三,不是硬生生把位置讓給了排行老七的?裏面的內情你知道啵?”
“不知道……”
高雲桐本想找個機會去面見晉王的,聽這一說也犯了躊躇。晉王府周邊全是眼線,他該如何把鳳栖的事跟晉王說,又如何請這位自身難保的大王幫忙救援忻州、救出鳳栖呢?
每一條路都好難走!
他怔怔了半晌,只能選擇先回到節度使府上。
曹铮府上,已經暗暗在收拾行囊,估計就等官家一道明旨,猝不及防就能把晉王鳳霈送到別邑再是郡王,手中沒有絲毫權力,除了可以發一頓脾氣外,啥都幹不了。
高雲桐問旁邊幾個關系不錯的親兵:“晉王自己還不知道怎麽回事吧?”
“他哪兒知道啊!”昨晚喝了酒,感情似乎也變深了,擠擠眼說,“連節度使先不太明白,還是關通那大嘴巴,想趁早接手并州的事務,撈一筆大的,所以明示暗示,節度使猜到了原委。節度使與晉王關系一向還可以,并州又是塊富庶的寶地,拱手讓人,他心裏自然也不樂。”
高雲桐皺眉想了想,終于決定冒一冒險。
傍晚,并州花柳之地的姑娘們正在忙着梳妝,河流裏的水都帶着姑娘們的脂粉香。
高雲桐帶着幾篇新詞,到幾座教坊裏,詞作頓時被搶了一空,當紅的姐兒、長袖善舞的鸨兒對他的詞愛不釋手。
清越坊的老鸨與他最熟,拍着腿說:“可好了!終于有了拿得出手的新詞,這陣子舊詞都要唱惡心了!”
手頭也散漫,一绺錢擺出來:“高公子,你看夠不夠?”
高雲桐背過手不接那錢,笑問道:“我這次從應州回來,得了筆重賞,這點子錢于我如浮雲。不過聽到了一個很重要的消息,想結交晉王。聽說晉王也是愛消遣的人,只怕在媽媽這裏沒有少來吧?”
老鸨笑道:“當然,經常來,喝酒、會友、聽曲,還有……嘿嘿,你懂的。”
“可否,給我一個見一見晉王的機會?”
“可以,高公子慢慢等就是,說不準哪天就來了。”
高雲桐搖搖頭:“我不能慢慢等,我有很急的事。有沒有辦法約着他今晚就來?”
“這個……”老鸨有些為難,“人家是堂堂的九大王,官家的親弟弟,我們有什麽臉面能約到他?再說,九大王放浪形骸、手頭散漫又不是一兩日,今日在這家,明日在那家,家家都想巴結他這樣的大主顧,我憑空約他,他怎麽會肯?”
高雲桐頗為失望,正黯然的時候,突然聽見老鸨一拍大腿,說:“有了!”
“有什麽好辦法?”
老鸨又為難地嘬牙花子:“辦法倒是有一個,但還得先說服另一個人才行……”
“說說看,只要有法子,總能努力一把。”
老鸨說:“我們清越坊新得了一位行首其實也不叫新得,早就悄悄住下了,之前只是寄住突然間說願意出來賣藝,只不賣身。高公子你不曉得,真真是色藝俱全!露臉第一天,琵琶曲一彈,就驚豔了全場,多少人聞名前來,求她出局,她卻挑三揀四,但也好,名望倒越炒越高。晉王聽說後自然是好奇的,尤其聽說擅琵琶,幾回說要來聽一聽。但咱們這位小姐聽說是晉王,就死活不答應,開始裝病,後來裝不下去了,只說九大王若逼她,她就死。”
老鸨又一拍腿:“她後臺硬着呢,我也不敢說,反正招惹不起,只能兩頭得罪。也是因此,現在九大王對我們清越坊也有點愛理不理的,輕易不挑我們生意。不過,若是咱們那位倔小姐肯服侍九大王,想來九大王一定應約。”
高雲桐默然了一會兒問那滔滔不絕還在可惜着的老鸨:“你說的那行首,是豆蔻小姐麽?她的‘後臺’,是當朝太子麽?”
老鸨眨巴眨巴眼睛後拊掌笑道:“對!昨晚肯應您的局呢!回來也不像平時那樣給人臉色看,倒有些癡癡的模樣。高公子去說動說動,要是說得她肯了,九大王一定也會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