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
清越坊是并州沿河的一座教坊。
一到晚上,沿河的酒樓裏就熱鬧起來,除了飲酒就餐之外,教坊中的女娘們也打扮得莺莺燕燕,抱着樂器,與男人們一起歌舞升平。
節度使府裏的一幫和高雲桐要好的親兵,此刻也熱熱鬧鬧的:有的看着酒樓書寫酒菜名的竹牌,點愛吃的招牌菜;有的盯着店裏夥計熱爨筒裏的酒,防着往裏摻水;有的則在讨論:“流雲樓的酒菜不會出岔子,但今日總要請過得去的小娘子來彈唱高嘉樹在汴京的楚館何等名望!若找個技藝不好的,可就白瞎了他的新詞了。”
大家起哄道:“可不是!只管去請最當紅的幾位。別說高嘉樹有二十缗的賞錢盡夠花了,就是沒有二十缗,他這大名一放出來,清越坊的小娘子們倒貼錢也要争先恐後地趕過來呀!”
其實也不是揶揄,但高雲桐只能苦笑,任他們胡作非為。
便又有人笑道:“不至于吧,嘉樹!你要舍不得錢,咱們湊份子就是了就當,給你接風?”
“錢是身外之物。”高雲桐搖搖頭說,“我呀,真正是沒心思……贏得青樓薄幸名,以前是為了那文字換點錢;如今,又是為了什麽呢?”
“嗐,都九死一生地回來了,還說啥沒心思!”其中一個勸道,“宋益也拿了賞錢,他有他一幫哥們兒,今日在華陽坊正尋樂子呢。你呢,就是個想不開。”
“行吧。”高雲桐只能妥協,“別報我的姓名了,我只當那個窮得拿填詞換酒的高嘉樹吧,不當這個拿二十缗叫局的暴發戶。”
他能和這些“兄弟”們說什麽呢?滿腹的心思,沒一句能同這些夥伴們說,他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現在能共享樂,将來未必能共苦難。
他只能想着:到底自己一去應州好一陣子了,并州的情況只怕有不少變化,曹铮嘴緊,但今日酒後可以套一套他那些親兵的話。
又想:哪有功夫慢慢在并州消磨!忻州沒了主心骨,只靠那懦弱無能的知府柳舜撐着,不知道能撐幾天!
而小郡主又不知如今怎麽樣了再覺得溫淩不至于殺她,只怕一番磋磨也是少不了的。她那麽嬌嫩的人兒,指甲彈了都怕傷害到他,那晚上弄得自己一身汗。如今羊入虎口,溫淩那殘暴的德性,不知道會把她怎麽死去活來地折磨。
這麽一想,背上都覺得凜然。
再三地告訴自己:這趟回來是求援的,不是躲事兒的!一切的目标都是為了求援的成功,實現自己“救她”的誓言。腦子一定要清醒着!
于是,酒宴熱鬧極了,他卻端着杯子不怎麽喝。人問起來,只說:“在外面奔波,三餐不定,傷了腸胃,不敢喝太多。”
而凝神注意他們的談話。
這幫男人,好像渾然不覺鄰近的忻州已經是生死大難,猶自在洞天福地的并州花天酒地,興味盎然。
不過,喝到三巡有些醉意之後,還是忍不住要發牢騷了:“兄弟們,放開量吧;高兄弟,也別舍不得這幾缗銅錢。咱們都知道這世道一日不如一日,偏生咱們又是做軍的,有刺青在面頰手腕,逃也沒處逃去。宣撫使把大家夥兒‘安撫’得好,都說朝廷看重并州,絕不會讓并州出事,其實大家也都曉得,過了今日的舒坦日子,還不知有沒有明日了。”
高雲桐說:“原來你們也知道并州岌岌可危呀。”
“怎麽不知道啊!”滋溜一盞酒喝下去,“城門緊閉,堅壁清野,原本與忻州往來頗多,販夫走卒勤快得很的,現在呢,吃到過忻州有名的菘菜嗎?”
唉聲嘆氣,又苦笑一陣,接着又是笑鬧着互相勸酒:“喝!喝!喝完了今日不知道明日,今日再不喝,愧對了自己。”
高雲桐仰下去一盞酒,笑了笑說:“我倒是這麽想的:‘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今日吃飽喝足,也還有力氣為大梁戰一戰。”
大家無一例外地笑起來:“得嘞!還為大梁戰一戰!咱們心系我大梁,我大梁心系咱們了嗎?”
“高兄弟真是讀書人!迂腐,實在是迂腐!我寧願今兒把命賣給清越坊的行首,也不賣給我大梁。”
…………
終于有人說:“哎,怎麽說?今日清越坊的行首很忙?咱們都喝了三巡了,叫局的小娘子們還沒來?打量我們不給錢不成?”
果然呢,早早定下的歌姬們,到現在還沒來。
氣不過的便去找老鸨子算賬去了。回來說:“快了快了,說是叫宣撫使叫去了,先虛應故事再來誰叫咱不肯馬虎,非叫清越坊的行首呢?”
又有說:“關通那老閹豎,又沒有那.話.兒,還天天喜歡漂亮妞!”
發一通牢騷,好容易聽見樓下一陣熱鬧,探頭一看果然是一群豔光四射的女郎們,穿着明麗的春衣,珠翠搖搖,披帛飄飄,大庭廣衆下也不害臊,抱着樂器說說笑笑,拾級而上。
“真漂亮啊!”
人人都在贊嘆。
高雲桐喝了一口悶酒。
旁邊一個人捅了捅他,悄聲說:“清越坊的行首如今是個新人,花名叫‘豆蔻’,妩媚潑辣遠勝原來那位行首,唱曲兒彈琵琶都是好手,就是人傲慢些。今日請她應局極不容易”
賣關子似的又捅了捅高雲桐,聲音也越發壓得低沉:“是拿來你的詞作本子給她看。小娘子倚窗跷足,翻着看了半晌,才說:‘這詞兒寫得倒是不錯,不過誰知道你們不是湊了別處本子裏的最佳,一總兒來哄我的?’”
他拿腔捏調,學那柔媚的女聲,學得還真有三分像。
高雲桐也忍不住“噗嗤”笑了一聲,回捶了他一拳頭。
那人又笑道:“我們當然說這全是你的大作啦,她說:‘如此,倒還值得一見。’”
高雲桐說:“教坊的小娘子,有這麽傲慢的?不怕老鸨子的鞭子抽她?”
那人說:“其他人自然是要挨抽的,但這個小娘子不同,老鸨兒也客客氣氣的,據說她說自己不賣身,就真沒跟客人回去過,也不曾讓客人借過幹鋪(按指宿在妓家)。”
“從哪兒來的?”高雲桐思忖:他離開并州也就幾個月工夫,突然冒出一個彼此不認識的新歌伎。
倒有些好奇起來:“清越坊也好,華陽坊也罷,我拿詞作換過酒肉錢,裏面的當紅娘子也都有耳聞。真個憑空冒出來一個,一口氣就成了行首?”
“你看看呗,看看配不配做個行首。”那人擠眉弄眼的,“據說真是有來頭,只是……那事傳出來之後才肯出來應客呢。”
“什麽事?”高雲桐問。
那廂卻不再答話了,又捅捅高雲桐,低聲說:“那事提了也沒啥意思。你看,人在簾子外頭了!”
這酒樓在并州城裏也是數一數二的,供應有錢客人的都是一間間私密而精致的齊楚閣兒,門簾子全是琉璃水晶串起來的珠簾,與富貴人家有的一拼據訂這酒樓的節度使府親兵說:清越坊的行首輕易不露面,露面從不在腌臜地方。
不等高雲桐看人家一眼,那群兵油子已經一個個放下酒盞,上前迎候了,嘴裏道:“可算來了,等得我酒都涼了。”“今日帶了什麽好曲子?”“有豆蔻小姐在,打賞勢必不會少的。”……
中間那個聲音冷冷的:“宣撫使不放人,我們也沒辦法。手指都彈疼了,嗓子也啞了,只是來聽聽新詞兒罷了。”
“聽聽,還是高兄弟有面子。”
大家鋪陳好了座位,把幾位并州城裏當紅的歌伎請到了席面上。
高雲桐掃眼一看,有幾個眼熟的,也有幾個眼生的。
當中一個抱琵琶的正坐在那兒調弦,琵琶半遮着臉面,偏生是一身白纻素紗的衫裙,領邊一圈石榴紅的中衣內領,束裙子的汗巾也是赤紅色绡紗,半露不露的一截飄在外面,潔白中顯得奪目。
她調好弦,轉過臉來,高雲桐頓時一詫,差點以為自己酒多了眼花。
旁邊人笑他:“豆蔻,看看,你心心念念填詞的人,果然看你一眼就看呆了。”
那女子瞟過來一眼,面無表情。
高雲桐定了定神,擡眸仔細又打量了她一番,方知自己剛剛确實是花了眼。
只是長得有五六分像,細看眉梢嘴角都不一樣,只有一雙鳳眼實在是勾魂攝魄,第一眼看上去比鳳栖的眼睛還要魅惑銳利,哪怕就是這麽冷冷地看過來,也叫人腦海裏一空似的怪不得叫她“行首”。
她大概也不耐煩一群粗魯的大頭兵,說:“別鬧了,還有下一場叫局呢。說吧,想聽什麽曲兒?”
手指輕輕一撥琵琶弦,頓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般的脆聲響起。但那語氣,仿佛是這裏趕緊地應酬完,還得趕下一個場子,顯得毫無誠意。
大家知道這是當紅姐兒的脾性,不高興也只有隐忍着,推推高雲桐說:“高……公子,今日是你請大家吃花酒,自然你先點曲兒,我們領你的情,沾你的光,一起享用享用豆蔻小姐的琴藝。”
高雲桐凝望了她一會兒,才說:“《滿江紅》吧。”
《滿江紅》的曲調不歡快,而是偏于雄渾悲壯的,在這位叫豆蔻的行首看來,這群笑嘻嘻沒心沒肺的大頭兵怎麽會點這樣一首曲?不過,拿人錢財,愛點什麽她們就彈唱什麽。
于是,琵琶弦撥,仿佛遙遠江畔的浪濤拍岸,又漸漸近了,宛如美人的環佩随歌哭聲同時響起。
整間閣子頓時安靜了下來,見她輪指如飛,側頭閉目,仿佛整個人都沉浸在音樂之中。
俄而,她動人的嗓音響起來:
“燕拂危樯,斜日外、數峰凝碧。
正暗潮生渚,暮風飄席。
初過南村沽酒市,連空十頃菱花白。
想故人、輕箑障游絲,聞遙笛。
魚與雁,通消息。
心與夢,空牽役。
到如今相見,怎生休得。
斜抱琵琶傳密意,一襟新月橫空碧。
問甚時、同作醉中仙,煙霞客。”
一曲畢,她起身略略折腰,問:“還想聽什麽?”
高雲桐說:“小娘子的《滿江紅》彈唱雙絕。只是曲子詞陳舊了些。”
她擡起缺乏情緒的雙眸,看了他一眼,又同樣毫無感情地說:“不錯,是舊詞了。奴本來也是沖着新詞才肯來的。如此,倒請賜教了。”
“不敢。這首詞調,讓高某有些觸景傷懷。”高雲桐笑了笑,“曲如舊,人也相類,剛剛小娘子進門的瞬間,都不由恍惚了。”
小娘子冷冷地笑了笑,看都不看他,撫弄了一下琴身上一處酒漬,好半日說:“高公子說話文氣,想來落魄至此,卻沒有忘了無行文人的輕薄風氣。”
一句嘲諷,而後斜睨着他:“長得像故人這樣的俗套話,奴實在是聽得多了。若有新詞,奴就再唱一遍好了。”
唱完,就該走了。
高雲桐點點頭。
一旁的案桌上擺着筆墨當時的習俗,喜歡以粉垩牆,講清雅的地方常備筆墨,供人在牆上題詩題詞。寫的好的,名氣大的,店家就留着待後人觀瞻,說不定店就紅火了;寫的不好的就再次用粉垩塗掉,又是簇簇新的一面白牆了。
高雲桐離席到案桌邊,沉吟片刻,提筆說:“其實也不算新詞,不過是在忻州寫的,如今聽這一曲《滿江紅》,不由追思這位故人了。”
深吸一口氣,鬥筆上蘸滿了墨汁,先在牆上落下驚鴻般一點,其後運筆如飛,寫了一首詞。
他運筆如運劍,渾身大開大合,點如投石,連如長鴻,收筆一鈎直用了十二分氣力一般,快要枯竭的墨水勾起一片飛白,卻又如一柄長虹劍,刺入雲天。
那行首先不大在意,但看了一會兒就不由站起身來,凝望着高雲桐挺拔的後脊,修長的手臂和骨節分明的手指,竟有些看呆了的模樣。
俟他寫完把筆丢進墨池。
她輕聲吟誦:
“漢水東流,都洗盡,髭胡膏血。
人盡說,君家飛将,舊時英烈。
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
想王郎,結發賦從戎,傳遺業。
腰間劍,聊彈铗。尊中酒,堪為別。
況故人新擁,漢壇旌節。
馬革裹屍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
但從今,記取楚樓風,庾臺月。”
而後也不誇,又抱着琵琶坐下,屏息一會兒似在凝聚力量。接着和先時彈《滿江紅》慢慢撥弦輪指不一樣了,只聽她閉目用力四指批弦,頓時聽四弦一并如裂帛,發出驚心動魄的響聲。
前奏極快,而後就是她同樣激昂如裂帛穿雲一般的歌吟聲。
明明閉着眼睛,卻一下子記住了他的詞,一字不差地唱了出來。
直到最後,“記取楚樓風,庾臺月”一句,她的聲音又變得低沉婉轉,仿佛把聲音送到了人的胸腔深處共鳴。
而她的鳳目慢慢睜開,視旁邊所有人如無物,唯獨凝注着高雲桐,低聲說:“公子,奴奴豆蔻本名叫何娉娉,學藝不精,讓您見笑了。之前只見公子詞作,還不知公子怎麽稱呼?”
高雲桐似乎恥于将姓名說出口,遷延了好一陣才赧然說:“高雲桐,字嘉樹。”
何娉娉眼睛睜圓了,撫着胸似乎不信,半日方問:“是太學高雲桐?”
“……是。”
“因為彈劾章誼,而被發往并州的高雲桐?”
“……是。”
不想在這裏,還能遇到聽說過他的人。
何娉娉垂下頭,許久才說:“久仰了,高公子。以往在汴京教坊司,常見高公子的詞作,心馳神往,但聽說公子只賣詩文,卻不肯進我們這樣的銷金窟……”
“是沒錢進。”他糾正道,俄而又笑,“當然,那時候還想着科考,也不願意進。”
何娉娉點點頭:“光風霁月,不畏權貴。當年公子遭難,教坊司姊妹無不扼腕。奴奴也覺得同在汴京,同唱公子的詞作,卻沒有謀得一面公子就離開了,實在是莫大的遺憾。不想今日遺憾得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