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突圍的人騎着快馬,沖過炊兵的營地。
沒想到懦弱的忻州城居然還會派出鐵騎沖鋒,所以毫無準備的靺鞨炊兵們也毫無辦法:擋也擋不住,射了幾箭也射不穿劄甲,只能匆匆去東城向冀王彙報。
冀王那時候一片心思都不在西城,想着即便是有人逃出去求援了,也沒什麽好怕的這些天了,并州方面是不知道忻州被困嗎?早就得到消息了!只是一直龜縮着不敢救援而已。
他已經把南梁看透了:膽小怕死,只要顧得自家的眼前情景,日後會不會被逐個擊破都不重要了。因此他只要拿下忻州,并州就指日可待。
因而,不僅是高雲桐,連本來是作為分兵的誘餌的宋益一行,都從北門逃了出去。
一路馬不敢停,想着早到并州一日,就能早救援忻州一日。
兩城間隔并不遠,快馬疾馳兩天就到。并州城外鋪設了不少鐵蒺藜,挖了阻馬的溝渠,還有郭承恩的駐軍,這時候才逐漸慢了下來。
高雲桐擦了擦額角的汗水,對郭承恩的哨兵說:“我是并州大營的斥候,從應州又到忻州,現在回來,有重要的消息。”
郭承恩的士兵平日裏吃得飽,操練足,一個個又高又壯,十足虎氣。皺着眉打量了高雲桐和他帶的幾個人,問:“憑由?”
高雲桐把憑由遞過去,說:“忻州很急,我要去并州報信,請郭将軍放行。”
那士兵不耐煩地說:“忻州急不急,并州急不急,我都管不着,這裏是咱們郭大帥的地盤,我只聽大帥的命令!”
按着他們的規矩,把幾個人看住,自己往裏面先遞信去了。
急死也沒辦法,高雲桐嘆口氣,下馬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腰腿,等待郭承恩的意思。
郭承恩是降将,而且頗類“三姓家奴”,誰給的利益多,就跟着誰幹。
朝廷裏看似看重他,其實都是頗鄙夷的,利用而已。
高雲桐先也帶着幾分對郭承恩的鄙夷,覺得這種以利相圖的軍隊,哪有凝聚的軍心!
但就此刻在轅門外駐足觀望,感官倒又不一樣了:
軍營裏排布有序,轅門外的栅欄都紮得漂亮。十步一崗,五步一哨,每個在位的士兵都目光灼灼。操練的士兵的吶喊聲從遠處的校場傳來,整整齊齊的,聽着就威武有勁。
這才像個軍伍的模樣!
哪像并州的大營,除了蔡虞候等節度使貼身的親兵算得上訓練有素、膽氣過人外,其餘的士兵都是吃不飽飯,也不想操練,天天睡大覺混軍饷軍饷也發得有一天沒一天的,士兵要養活家裏的老婆孩子,靠軍饷必然全家餓死,只能各種找邪路子弄錢,就更不願意好好操練給朝廷賣命了。
沒一會兒,那個哨兵喘着氣一路小跑回來:“那個誰,郭大帥叫你進軍帳,他有話要親自問你。”
高雲桐撇撇嘴,拱拱手說:“在下高雲桐,表字嘉樹。”
“哦。”哨兵一臉不耐煩,“一大串兒的我也記不住。走吧,你親自和大帥說。”
高雲桐只能跟着他進郭承恩的營帳。
郭承恩穿着戎裝,正在沙盤上擺弄着棋子。擡眼看見高雲桐,放下手中棋子道:“你是并州大營派到應州的?”
高雲桐說:“是。”
怎麽是個長得細皮嫩肉的?郭承恩未免有些看不起他。
“說說看,”郭承恩大喇喇到案前坐下,“應州怎麽個情況?”
應州是被郭承恩害慘了的,他倒不以為意一般,腳跷得高高的,肚皮腆着,盯着高雲桐。
高雲桐說:“應州全部為靺鞨人所占。應州節度使殉難,節度使府被占做冀王的臨時住所,節度使家眷有的被害,有的活命。應州官庫皆空,民間富家被劫掠皆空,民人部分暫能喘息,也有不少被拉作壯丁,在這次忻州之戰中為前驅。”
說完應州的慘況,無畏地目視郭承恩,看他的表情。
應州這樣的光景,但郭承恩依然沒有絲毫愧疚之色,點點頭說:“如此看來,溫淩倒也不是殺雞取卵的莽夫。”
又問:“那麽,忻州呢?”
高雲桐說:“忻州抵抗了,冀王已經說要屠城。”
郭承恩笑道:“殺人總要殺的,難道他在應州沒殺一批人麽?戰争嘛,哪有不死人的?”
聽這個調調,高雲桐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而後說:“但忻州危險畢竟,忻州的下一場就該是并州了吧?屠戮個河幹海淨,并州才會人心惶惶,不戰而降。”
郭承恩一直對高雲桐是斜睨的,此刻突然收了他那不以為意的神情,高跷着的腳也放了下來,正襟危坐道:“不錯!你是個有見識的。”
他身體前傾,問道:“那麽,你是打算請并州出兵,支援忻州喽?”
高雲桐想了想說:“我身為斥候,當然先彙報情況,其次……忻州是我大梁的國土,自然與北盧的國土應州是不一樣的。率土之濱,同胞之民,難道不該救一救?”
郭承恩“呵呵”笑了兩聲:“當然該救。只是,城裏那幫人,想的肯定和你我不一樣。”
他還用“你我”一詞,仿佛是和高雲桐意見一致、同氣相求的。
高雲桐忍不住試探道:“那麽,郭将軍是願意支援忻州的喽?”
郭承恩又“呵呵”笑了兩聲:“我?你覺得有我說話的份兒?”
高雲桐對他捉摸不透,也不敢太把主張說與他聽,所以只道:“我只是斥候,決策不由我來做。請郭将軍通融,讓我過這外城的崗哨,進到并州報信。”
郭承恩把他的憑由遞過去:“去吧。看看我有沒有猜對。”
高雲桐看郭承恩那智珠在握的神色,對這個人不由好奇心大起。
謝過之後,帶着跟着他的兩個騎兵再往并州城而去。
并州城防備很是森嚴了,進門盤查了半天。好容易進去,到節度使曹铮的府上又等了半天,把高雲桐從上到下都細細捏過一遍,确定他毫無夾帶,才許進了門。曹铮倒是立刻就接見了。
“節度使!”高雲桐進門一個長揖,“忻州,要靠節度使救命了!”
曹铮卻是背着手長嘆了一聲,半晌不說話,再說話時只說:“嘉樹啊,你先坐下吧。”
高雲桐的心不斷往下沉,想着忻州艱難困守,想着鳳栖舍身才換取他前來并州求援的機會,他實在覺得渾身如有芒刺,節度使府上這鋪着柔軟椅袱的官帽椅,他實在是坐不下去。
他跨了半步,皺着眉強笑了一下,再次深深地躬身,對曹铮行着叉手大禮:“節度使,忻州,急如星火!”
曹铮說:“我何嘗不知!可沒有辦法。”
高雲桐說:“小人也知道并州的軍隊懈怠已久,戰鬥力不行,但是哪怕是出兵吓唬,也能解一解忻州的圍困。靺鞨人崇拜強者,我們縮在城裏不敢露面,不敢應戰,不敢支援,他們只會越發瞧不起我們。等忻州支持不住,那麽富庶、那麽重要的并州,豈不是變得孤立無援了?”
“朝中不讓打!我有什麽辦法?!”曹铮發了火,一拳頭砸在桌子上,渾身似乎都在抖。
好半晌才又說:“你不在的這些時日,朝中大變。都不知道有多少人将會不能獨善其身,此刻并州哪怕是動一兵一卒,都會引發官家的懷疑關通日日監視着我,我敢做什麽?!”
“那我們就幹看着?!”高雲桐攤了手問。
“就幹看着吧。”曹铮斬釘截鐵的。
高雲桐說:“下一個就是并州了!”
“那也幹看着吧!”曹铮死死地蹙着眉頭,兇橫地盯着高雲桐,“我知道你的意思!知道又怎麽樣?!反正我已經打算好了,我一條命,我一家子三十口的命,還有家下奴仆幾百條的命,都可以奉于我大梁!奉于我陛下!我的忠忱之心,官家會知道,天下也會知道。”
高雲桐不由笑起來:“節度使,命那麽寶貴,若奉于并州城的十多萬百姓,難道不是更有價值?”
“混賬!”曹铮勃然大怒,伸手戟指着高雲桐的鼻尖,“高雲桐!我曉得你是文士裏的一塊滾刀肉!你在汴京的那些奇談怪論、那些得罪了的人不知凡幾。你已經害了你自己一輩子了,你就不能長長記性?!你以為,我也是可以念着你的才華,毫無底線地一直包容你的狂妄?!”
高雲桐氣得牙咬得咯咯直響。
但曹铮并不是奸臣,話說到這份兒上,兩個人首先都需要冷靜冷靜。
高雲桐再次對曹铮折腰:“如此,小人先告退了。”
曹铮也平息了火氣,說:“嘉樹,我知道你一路過來不容易。可惜現在這個局面,我也沒有辦法。花開堪折直須折,并州大概率沒有幾天好日子過了,你也辛苦了這麽久,這段日子就好好享享福吧!我叫人開發你二十缗的賞錢,你以前一直說并州的酒香,惜乎不能放量喝;并州的歌樓酒肆你只配填詞換錢,卻沒有享用過歌舞歡場現在,這麽一筆錢夠你好好享用了。”
高雲桐不由輕笑了一聲。
曹铮說:“并州教坊裏在說,幾個月沒有高嘉樹的新詞了,舊曲已經唱得索然無味。”
“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高雲桐對他挑眉笑道,“節度使覺得我也是那樣的人?”
曹铮板着臉說:“你說話少夾槍帶棒的!你是個流配犯,除了并州,哪兒都去不了,所以,酒過愁腸,樂享當下,是最好的。自你到并州,從沒叫你在城牆邊搬磚巡夜、推車送糧、喂馬挑水,對你夠客氣了。今晚我派人在教坊等你的新曲兒,填不出好的,明日你把那四十殺威棒先補上吧。”
平心而論,曹铮對他是夠意思的。高雲桐心裏知道曹铮必有為難之處,于是不必多說,草草拱手表示謝意,然後轉身離開了。
到了門口,就有曹铮的親兵追了出來,笑嘻嘻捧了一大包的銅錢:“高兄弟,節度使夠大方的哈!二十缗!尋常軍士一年都賺不到這個饷!快,拿着,今晚一起到清越坊去,你請客,請大家吃花酒啊!還有,你鬥酒詩百篇,清越坊有幾個樂伎曲子彈得了得,還有個新來的行首,配着新詞一唱,正好給兄弟們侑酒。”
他把裝錢的包袱往高雲桐懷裏一塞,沉甸甸地壓着高雲桐的胸脯。
欲要推辭,好像也無話推辭。
曹铮一直惜才,高雲桐到并州後真正沒有吃苦,反而得到重用,和節度使府的一些親兵、并州大營的低等将官關系都很不錯。
高雲桐只能苦笑着說:“得了,這可是賣命得來的賞錢,二十缗也不嫌多。靺鞨先登的士兵,同樣是個向死而生,人家可直接賞大塊的金子。不過,請客就請客吧,反正現在不花掉,将來也不知道有沒有機會花了。”
那親兵喜得捶他一拳頭:“好嘞!今兒總算茅廁裏開了花悭吝的窮書生肯請大家夥兒吃花酒了!別肉疼,今兒可要好好盤剝你一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