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93章
溶月進到帳篷裏,正看見鳳栖在努力拉好被他撕破的裏外衣服。
她背上五彩斑斓的傷也叫溶月看了個正着。
溶月幾乎端不住手中的水盆,頓時淚下,顫聲說:“娘子!你怎麽樣了?!”
鳳栖痛得虛脫,喘息道:“疼死我了。”
溶月也心疼得要命,顧不上抹一臉的淚,端着盆近前來,說:“別亂動,奴給您看看。”
她擔憂地看了看營帳門,低聲說:“要不要闩門?他會不會突然進來?”
“不要闩門。”鳳栖說,“他要進來,你闩了也攔不住,反而讓他憤怒。”
她倒似看開了,俯身在被褥間:“下手真毒。”
溶月揭開她胡亂裹着的衣物,倒抽着涼氣,眼淚簌簌地掉,哽咽着:“天哪,娘子何嘗受過這樣的荼毒!”趕緊擰了手巾先把浮血拭盡,不停地問着“疼不疼”。然後手忙腳亂從矮櫃裏拿了藥瓶,拔開藥粉撒在鞭傷上,又搓熱了藥油敷在青紫斑斓的地方。
裙子解開,從腰骶到小腿也全是瘀傷,折騰了半天藥才擦好。
重新掉入狼窩裏。溶月非常犯愁,感到前路迷茫,只怕兇多吉少。怕自己哭了給鳳栖增添煩憂,還待強笑着安慰她幾句,扭頭一看,鳳栖大約是剛剛挨打時疼痛哭喊到乏力,居然已經趴在地榻上阖目睡着了。
溶月拉好被子給她掖上,見她額頭上又冒了一層薄汗,小心又擰了手巾給她揩去,半夜才倚着睡去了。
早晨等溶月一睜眼,頓時一激靈溫淩穿着襯甲胄的襜褕,正坐在榻邊凝視着鳳栖。
“大……大王。”
溫淩只瞥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轉向睡熟的鳳栖,嘴裏問着:“王妃昨晚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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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月雖然恨他,但聽“王妃”二字一出,心底裏倒是松了一口氣。
她垂頭說:“睡是一直迷迷糊糊在睡,但睡得不太安穩。”
“她這是生平第一次挨打吧?”溫淩嘴角一彎,好像是在笑,“晉王那麽寵她。”
溶月也扯了個勉強的笑:“也不,小時候娘子淘氣不聽話,晉王妃也會叫老女使打她手板。我們家晉王也護不住,何娘子問也不會問一聲。”
溫淩倒是真的笑了笑,随後酸澀的笑容漸漸消失:“唉,果然是個淘氣欠揍的主兒。”
轉眼覺得溶月礙事,說:“你身為侍女,怎麽還賴着床?趕緊起身給她做梳妝的準備。”
溶月趕緊爬起來,偷觑溫淩的神色,總覺得不是那種要打要殺時的狠厲。但放他和鳳栖孤男寡女的,又不放心,蹬鞋的時候就特別磨磨蹭蹭。
溫淩皺眉道:“你怎麽還不出去?”
溶月一吓,心裏暗道:娘子,我也護不住你……好在他還把你當王妃看,這眼神看着似乎是起了意了,他要是真怎麽樣你了,你也就認命吧,別難過,總比被他殺了好。
“是”了一聲,趕緊出門了。
帳篷裏沒了別人,溫淩也就不用端着了。
他昨兒狼狽地逃離了自己日常睡的營帳,在外面裝作巡視轉了半天,才把背上的一層薄汗給轉悠幹了。
大仗前夕,軍中較為森嚴,熬不住欲望的男人去睡營伎,也就和吃飯喝水一樣,提着褲子排隊,發洩完系好褲子出門,絕沒有歌舞、酒宴之類放松惬意的環境。營伎們也就格外受罪,不僅毫無尊嚴,而且接連不斷,苦不堪言。
溫淩在聽到不知那個帳篷裏可憐營伎壓抑的低泣時,怔怔地端詳了營地的篝火半天。
晚上他一點欲望都沒有,而且失眠了,閉上眼睛就仿佛聽見她銀子般的喉嚨裏發出讓人心疼的哭喊。
現在,溫淩終于可以柔軟地注目着鳳栖的睡顏,心裏一遍遍批評她的冷酷無情、恣意妄為,批評多了,心裏的火氣也就漸漸淡了。想着她一個人孤獨地嫁入他的軍伍裏,衣食住行受罪不說,幹不思那麽吓唬她,天天還擔驚受怕;而他,甚至都沒有肯和她合卺,只為怕她的身份拖累他。這麽一想,她逃跑也情有可原了。
突然,看見她展開雙臂伸了個懶腰衣衫被他扯壞了,于是沒有再穿,兩條胳膊就這麽白淨淨地直接探出被窩,一對穿着白玉雕花珠的蝦須金镯襯着手腕,線條好看極了。
鳳栖惺忪睜開眼睛,頓時被眼前這個杵着的人吓了一跳,一條胳膊忙拉被子蓋另一條胳膊。
溫淩剛想再恣意欣賞她圓潤的肩頭,就看見白皙胳膊上一道觸目的淤紫也是他昨晚的“傑作”笑容頓時僵住了。
他略帶慌亂的目光和她對視上,鳳栖神色很冷漠雖則溫淩總覺得似有嬌嗔的情分在。
“你……你現在怎麽樣了?”
“渾身都疼。”她冷冷地說,氣得別過臉去,不想看他的臉。
他觍着臉:“誰叫你那麽不聽話?”悄悄在她沒受傷的小臂上摸了一把,頓時覺得渾身都酥了,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唾沫。
怕她發現他的弱點,故意虎着臉說:“知道痛就好,和我作死,總沒有好下場。乖乖的,我自然疼你。”
失去的時候,恨得刻骨;撿回來了,只有滿心失而複得的喜悅。昨兒還狠得下心,今天就只剩蜜意了。所以最後在故作的威嚴裏夾了道歉的意思:“打也打了,你不要怪我。”
鳳栖不理他,一點回應都沒有,別轉頭不看他,耳朵卻在聽他的動靜:呼吸的輕重,嘆息的有無,手指無意識地在被子上摳抓的聲音。
好一會兒,聽見門外溶月怯生生的聲音:“大王,娘子洗漱的水打好了。”
“你進來吧。”
溶月進來,他倒反而沒有剛剛的尴尬,鳳栖轉向溶月,溶月一臉的為難,最後陪着笑:“大王……娘子的衣裳昨兒壞了,還沒來得及縫補,也沒有帶新的出來。”
溫淩悶悶地“嗯”了一聲,都沒挪窩兒。
這叫郡主怎麽洗漱?
溶月心裏罵這男人真是不自覺,磨磨蹭蹭把熱水端過去,又說:“這個……娘子該起身了……”瞥瞥他,希望他明白不該在杵在這兒了。
“誰不讓她起呢?”
鳳栖太明白他此刻的厚顏無恥了,她無所畏懼地撐起半邊身子,渾身是傷,側坐時也壓痛了,“咝”地倒抽一口氣,咬着嘴唇,嗔怒地瞥他一眼,卻也不害臊,任憑羊皮毛的被子從肩頭滑下去。
只有肚兜裹着前半身,脊背上的傷一動就疼,她便也根本顧不上拉起被子遮着自己的身體,而是痛得喘息了半天。
溫淩覺得每一次呼吸仿佛跟着她一道在疼,皺着眉看溶月淚汪汪地上前伺候:把被子裹在她身上,幫她把亂糟糟的頭發理順挽好,又端水給她漱口洗臉。鳳栖幾乎不怎麽能動彈,溶月一會兒工夫也忙得一頭汗。
他原來的打算:鳳栖是晉王之女、太子之妹,再惱恨她也不能殺;但溶月這奴才協助主子逃跑,肯定要殺雞儆猴的,甚至還想過剝皮放血之類的慢慢虐殺的方法,來威吓鳳栖。
但這會兒,別說對鳳栖毫無報複之意,就連溶月,他也想:除了這個蠢丫頭,還有誰能伺候鳳栖呢?還是先留着罷。
他聽見外面軍伍操練的號角聲,清了清喉嚨說:“你先乖乖地養養傷,其他事我想到再來問你。早餐我着人送到門口,乖乖都吃下去,傷才能好得快。門外都是我的人,圍得鐵桶似的,這次你別再起什麽傻念頭了,否則可不是那麽便宜的一頓打了,非叫你周身都見見血不可。”
吓唬完她,居然有點愧疚,笑了笑說:“五日內,我必然拿下忻州,到時候給你找幾件好看的新衣裳。”
溶月見他出了門,才舒了一口氣,嘴裏嘟嘟囔囔、罵罵咧咧的,鳳栖說:“你一個人叽叽咕咕說什麽呢?”
溶月看了一眼門口,壓低聲音說:“奴在罵他那個殺千刀的狠心賊,咒他頭上生瘡、腳底流膿,要比娘子受的罪還要大!還要慘!”
鳳栖“噗嗤”一笑:“怪不得你不敢出聲。也不怕他割了你的舌頭!”
溶月嘆口氣:“怎麽不怕啊!昨兒在帳篷外,奴聽着娘子在哭,幾次都想要不要沖進來替您挨打。”
“可別!”
溶月撇撇嘴說:“奴曉得啊!沖進來也沒用,第一呢他肯定也不讓替,第二呢要是惹惱了他,只怕奴可不是挨頓打那麽簡單的了。”
鳳栖也撇撇嘴:這丫頭有時候蠢蠢的,有時候也算得挺明白。
然後又聽溶月說:“畢竟,他對您呢,還是‘打是親罵是愛’的,對奴可就沒親沒愛的了,那不得寸磔了啊?”
鳳栖的臉掉下來:“胡說什麽呢!”
溶月嘀咕着:“本來不就是麽……”
低頭收拾洗漱剩的水,又拾掇地上被抽破、撕裂的衣衫:“可惜了的,這麽好的衣服,不知能不能補得像個樣子?……”
她倒是勤勞,拾掇好了,等飯的間隙裏,就拿出褡裢裏的針線開始縫補起來。
鳳栖身上一陣陣的痛,又做不了什麽事,只能伏在床上,雙手墊着下巴想:高雲桐既然逃出了靺鞨士兵的包圍圈,快馬加鞭,現在大概已經到了并州了,并州曹铮肯不肯出兵呢?他有沒有想過,如果不出兵而躲着,下一個遭殃的就是并州呢?
集中注意力思考問題,疼痛就被忽略了。
高雲桐在看見四邊角樓燃起烽火的時候,知道溫淩的主力已經被鳳栖吸引過去了。他默默地咬了咬牙,心道:等我!救你出泥犁地獄!
而後他在馬上夾緊了馬腹,捏緊了缰繩,俯低了身子,對一旁的忻州士兵說:“等我數到三,就開城門,只開六尺,門邊不離人。等我們仨全部沖出去,立刻阖上門扇,卡上鐵闩,外頭天翻地覆,我們是死是活都不要再管。”
緊張得發抖的忻州士兵點了點頭。
“一,二,三!”他數完,拎起缰繩一抖,馬匹一聲嘶鳴,朝城門而去。
城門緩緩地打開一條縫隙。
他在西門,于是頓然看見遠山背後的漫天紫霞,無數陽光從烏雲中傾斜而下,如層層光幕,河流、山嶺、營帳、炊煙……瞬間仿佛都靜止了下來,默默地凝固在城外。
耳邊是呼呼的風,是城門旋即鎖閉的“吱嘎”聲,是三騎的馬蹄響。
再接着,是沒有披甲的那些靺鞨炊兵驚詫的呼喊,炊兵們跳起來,去拿武器,但來不及了,他們三個人的刀揮上去,慘叫響起來,沖開了一條血路。
什麽都顧不上,只有耳畔的風,依然在“呼呼”地響;打在劄甲上沒能穿透的箭镞,發出金屬碰擊的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