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鳳栖愛惜自己的芙蓉紅裙,不肯席地而坐,皺着眉左右看了看,問:“我在哪裏寫?”
等桌椅搬了來,她施施然提裙坐下,素手執筆,在紙條上一張接着一張用行書飛快地寫着“溫淩犬也”。
近乎于兒戲,但一定會讓他勃然大怒。
攻心之策,貴在瓦解敵人的意志,但大部分靺鞨人都不識漢字,射字條出去,就是浪費寶貴的箭;此刻靺鞨士兵又類似于背水一戰,無意志可以瓦解,只有跟着主帥破城,才能吃香的喝辣的、睡城中女娘。
所以,這只要能讓溫淩看到就行了,不需要四下裏漫射。
鳳栖一口氣寫了五十張,甩了甩酸了的手,然後叫人把這些紙條穿在箭杆上往外射出。
她坐在女牆下,聽着羽箭“倏倏”遠射的聲音,她的恐懼感突然淡了,事到臨頭,無可挽回,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時候,原來真的是沒有恐懼的。
恐懼感會在那一瞬間突然全部轉換成全然的精神高度集中,使人甚至有一點興奮,就像獵手被豺狼逼到絕境之時,不肯認慫,反而會爆發出讓人驚嘆的力量。
鳳栖認真聽了一會兒城牆外的動靜,然後小心地通過雉堞口觀望外面的情景。
她看見最高大堅固的望樓車被推近了一些,上面站着好幾個人,黑甲黑袍、最秋風淩厲的一位站在中間。
離得太遠,鳳栖只能揣測這個人憤怒的表情:大概率眼睛又眯縫起來,目光中殺氣騰騰;牙關又咬緊了,下颌線繃得刀削一般;手緊握着刀柄或者欄杆,指骨關節都會掙的發白……
這模樣她見多了,每次鳳栖和他嬌蠻、作死、發小脾氣任性的時候,他都會這樣:一副氣得要命,看起來吓煞人哉,實際卻拿她沒辦法的樣子。
“死就死吧!”鳳栖心裏暗道,做好了一切準備。
少頃,果然發現四處披着黑甲的靺鞨士兵開始向東城聚集,只有民夫和炊兵還留在遠處待命。
鳳栖忙招呼溶月:“估計要攻城了,咱們躲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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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躲到隐蔽的地方,數十顆砲石就砸在了東城的城牆上,甕城的強弩機被砸斷了多半,城牆雉堞也砸出了缺口,粉碎的磚石四濺,守城的士兵們也狼狽地四下退散。
“了不得!這次可是妥妥的砲石,不是黃泥團子了!”
不過,溫淩備存的砲石确實有限,這一輪猛攻之後消停了一小會兒,鳳栖往外看時,看見海東青旗又在揮舞變化着。
仍用民夫打頭陣,重甲步兵推着雲梯車、檑木車其次,騎兵整齊地排列着,準備沖鋒。
高高的望樓車裏,溫淩死死地盯過來,全神貫注。
時機到了!
鳳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身旁瑟瑟發抖的知府柳舜說:“角樓的烽煙都準備好了吧?”
柳舜說不出話,只會點頭。
鳳栖說:“知府莫怕,一會兒或有亂兵,但不是對你而來的。你看我眼色下令,烽煙一起,西城北城就會開啓城門,六騎會瞬間沖出兩門,往并州求援,守城士兵也會迅速阖上城門。”
看他牙關都開始打架,只能再安慰他:“不要緊,提起精神來!即便高雲桐他們求援失敗了,也就是他們自己殒身而已,忻州繼續關門守城就是了。但知府得曉得:戰機瞬息萬變,一定要凝神靜氣,不能耽誤絲毫片刻!”
柳舜也深吸一口氣,點點頭說:“我明白,成敗在此一舉!”
鳳栖深吸一口氣,看了看已經偏西的日頭,對溶月說:“溶月,你先回客棧等我。”
溶月仿佛意識到了什麽,倔強地搖搖頭:“不,我和娘子在一起。”
鳳栖皺眉道:“怎麽,連我的話你也敢不聽了?”
溶月繼續倔強地搖頭:“奴是主母指給娘子貼身伺候的,家中老女使在教導奴的時候就說:一切以主母的吩咐為準,一切以照顧好娘子為準!”
她眼睛裏盈盈的一眶淚,知道不能洩露鳳栖的身份,但“一切以主母的吩咐為準”,明确地告訴這位小主子:她只聽王妃周蓼的話,不聽小主子的胡亂吩咐。
鳳栖無奈地撇撇嘴:“好吧,随你吧。”
人性的陰暗,不是溶月這樣的小丫鬟能徹底理解的,到時候由不得她們倆中的任何一個。
轉眼,作為前驅的民夫已經被驅趕到了城下,他們的作用是當肉盾,若抵抗不強,就架起雲梯。
雲梯是鐵做支架木為梯的,下方如車一樣,上方還帶鈎,一旦架設住了就非常穩固。
柳舜恍惚地左右看了看,沒看到日常給他出主意的高雲桐的身影,才意識到高雲桐去西城候命了,于是轉向鳳栖:“是……是放箭把他們逼回去麽?”
箭镞有限,而且昂貴。
鳳栖看了他一眼,說:“等雲梯靠近了,先用火油倒下去,然後放火,燒人兼燒雲梯。”
柳舜頓時“嗳!”了一聲,朝四周吩咐:“快!準備火油!準備火箭!雲梯一接近,立刻倒火油、放火!”
火勢很快熊熊,燒得東城牆都灼熱起來。
城下是火海中民夫的慘叫,時不時見幾個火球一樣的人飛奔向反方向,而後被靺鞨自己的箭镞射個透心涼,仆地而亡。
靺鞨的軍官大聲吼着:“不許私自逃離!把雲梯回撤!蓋濕氈!”
軍械比人命重要,亂世裏,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
靺鞨那裏也有準備,回撤了雲梯,就開始包裹濕氈以防火。
等城下火勢小了些,鳳栖和柳舜一起上雉堞口查看。
雉堞口猶帶着灼熱的溫度,下面一片城牆都被烤黑了,人肉焦糊的氣味傳來,城下尚有一些衣服的布片還在燃着星星之火。
鳳栖掩着鼻子,看了看下面,又看遠處。
一陣料峭的春風吹來,她的風帽沒有系緊,松松梳就的長辮被風吹了起來,發髻上一支銀流蘇步搖在耳邊玎玲着。
風打着旋兒撲來,高牆之上特叫人覺得寒冷,鳳栖欲要裹緊鬥篷,未曾想鬥篷反被風吹開了,頓時,沉重的靛藍色翻開,鵝黃色褙子如新柳的嫩芽,芙蓉色長裙如春櫻的初花,突如其來地綻放在灰黑色的城牆之上,給灰沉沉的天幕抹上了最嬌豔明媚的亮色。
她趕緊裹住鬥篷,把那些嬌豔明媚又壓制了下去。眼兒卻一瞥那高高的望樓車,幾乎已經能确定,他看見了。
鳳栖對知府柳舜垂頭招呼:“我下去一下。”
匆匆轉下城樓,在遠處看來,自然是倉皇逃走了。
柳舜有些無措,看了看遠處密密麻麻的敵軍,只覺那黑色的海東青旗幡又開始揮舞起來,這次沒有用雲梯,直接一輛檑木車就沖了過來,重重一聲砸在東城門上,其聲震耳欲聾。
砸了幾下,東城門的士兵驚慌失措:“知府!城門的鐵闩已經彎了!”
鐵闩彎了就彎了,離砸斷砸開門還早着呢,只是看着有點吓人而已。
鳳栖在城下,感覺溶月緊張地揪着自己的衣袖,她說:“溶月,你不要老跟着我。”
溶月哭着搖搖頭:“娘子去哪兒,奴就去哪兒!”
“我要是去死呢?”
溶月愣了愣,然後堅決地說:“那奴跟着去死!”
“唉,傻丫頭!”鳳栖無奈地罵了她一聲,而後拉住她的手,“接下來是天翻地覆,地獄門開。”舒茨
眼淚汪汪的溶月:“娘子,你不必說這些話吓我。您敢去的地方,奴就敢去,您敢赴的難,奴就陪着您赴!即便是泥犁地獄,兩個人也好過一個人孤苦伶仃的。”
話剛說完,就聽見城門那裏有人在喊:“柳知府!城門縫裏塞進來一張條子!”
柳舜慌慌張張從城牆上趕下來:“是靺鞨人的戰書?”
負責城門的一個小将官颠倒拿着那張紙條:“看着不像戰書……”悄然瞥了瞥柳舜,又瞥了瞥鳳栖。
柳舜接過看了看,目光瞬間就轉向鳳栖,一臉不可思議似的慌亂。
鳳栖心裏已經明白過來,她算計到的最險惡的一幕來臨了。她握着溶月的手,默默地等着。
柳舜說:“這大概是靺鞨人的緩兵之計、離間之計,不理也罷。”把紙條在手裏一團,大約打算不理睬。
而旁邊那幾個看過紙條的守城将士面色凝重,手握着刀柄互相望了望,帶頭的那個将官才說:“知府,靺鞨若肯暫退,我們也可以休整一下,補充一些箭镞和火油,士兵們總也得吃點東西不然,天都要黑了,大家都餓着肚子在硬扛,再耗下去,哪個吃得消?”
又盯了鳳栖和溶月一眼,說:“莫要因小失大。”
連溶月都能感覺到危險,對鳳栖悄聲說:“娘子,天是不早了,咱們回客棧休息吧。”
士兵的刀“刷”地抽了出來,攔在溶月面前。
溶月尖叫一聲,又挺身擋在鳳栖面前,怒目圓睜,即使聲音發抖、結結巴巴的,也不肯退縮,大聲說:“幹什麽?!你攔我們幹什麽?”
守城将官對知府柳舜一躬身,目光一直牢牢盯着鳳栖:“知府,恕卑職僭越。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候,請知府不要懷着襄公之仁,壞了全城人的性命!靺鞨的來書已經說了:交出城牆上的穿着黃衣紅裙的燕國公主為質子,可保忻州兩日平安。靺鞨冀王憤怒于燕國公主逃婚,所以才必欲出兵報複,将戰火引到忻州來了。”
他似乎也有些憤怒,又下死盯了鳳栖一眼:“送回公主,可以證明忻州無意作對,萬事皆好會談。”
柳舜剛剛其實也看了那張字條,靺鞨人寫文字都是大白話,不大懂得語義的宛轉隐晦,但也因此連門口五大三粗的武官也能看得明白。
柳舜本來就膽子不大,看幾名士兵劍撥弩張的模樣,心裏已經虛了這樣的時候,兵員嘩變簡直是稀松平常至極,自己不過是區區知府,能彈壓得住?
他扭頭問鳳栖:“這……你是燕……燕國公主?和親靺鞨的燕國公主?”
鳳栖揚了揚下颌,過了一會兒才說:“是。”
柳舜咽了口唾沫:“你為何……要從靺鞨那裏逃婚?”
鳳栖冷笑一聲:“知府是審我麽?”
柳舜不知如何應答,心緒紛亂,許久長嘆一聲,卻聽鳳栖冷冷說:“我從靺鞨冀王那裏無意間聽說故國有難,靺鞨人要毀約,兵燹将至,所以才千難萬險回故國報信,卻被栽贓逃婚。請問,我今日身歷的險境,哪一項不比嫁與靺鞨冀王來得險峻?我又是圖什麽?”
千古之名素來不由人,黑的說成白的、善的說成惡的,即便是董狐史筆,其實也是可以任意打扮的。
所以,說了也白說。
但更不能不說。
鳳栖說完,見那守城的微末小武将還在皺着眉仿佛不信,又仿佛要再想點什麽辭令逼迫她或柳舜同意靺鞨的意思。
她不由輕笑道:“不過是一死罷了,我早有心理準備。請說吧,準備怎麽把我交出城?”
那将官的臉色也忽青忽紅變幻了一番,終于擠出一個苦笑:“公主,下官也不是要逼公主出城,實在是東城遭到的攻擊太嚴重了:那裏的牆皮已經塌了一塊,必須要修繕;鐵闩已經彎了,木門略有開裂;甕城的弩.機被砲石砸壞了多半,弩手也傷了十幾個,亦需更替……”
他手指着城牆四處,還待列舉他的無奈之處。
鳳栖一口氣打斷:“我知道,我問你準備把我怎麽交出城?”
将官嚅嗫了一下:從門出去當然很危險,靺鞨騎兵離得那麽近,一個沖鋒城門就會閉合不及;那麽,還是用遣使的方式,用吊籃放人下去比較安全。
鳳栖不待他說話,已經自顧自說:“自然還是從牆上下去。”
扭頭囑咐柳舜:“我上城樓雉堞,叫角樓士兵燃烽火,不要耽誤,你懂的。”
柳舜木木地點點頭。
鳳栖最後扭頭看了溶月一眼。
溶月再傻乎乎的,這會兒也全明白了,臉都哭花了,但是執拗地抽噎着說:“奴……奴随娘子去……”
鳳栖不由也有點哽咽:“溶月,那是沒有回頭路的。”
溶月一抽一抽的:“奴……奴的性命是王妃給的!奴把這條性命陪了娘子!也算是……也算是報答了王妃的恩……恩情!”
抓牢了鳳栖的衣袖。
鳳栖兩行淚下,但對她笑了笑,然後抽開袖子,轉而緊緊握住了溶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