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不錯,”高雲桐開門見山說,“我不及你謀算周到。我與宋益分頭走,成功到達并州的幾率會高。也謝謝郡主的幫忙,畢竟……西門得手概率更大。”
他苦笑了一聲:“也就意味着,宋益……犧牲的可能性更大。”
“該當犧牲時不要猶豫,這話也是你教給我的。”鳳栖說。
“不錯……”他又說“不錯”,但不自覺地苦笑着搖着頭,“這種時候,誰的命都是上天的,不是自己的。但是”
鳳栖在他說出“但是”之後的話前打斷了他:“但是,我還等你來救我。”
“他也可以。”
“別迂了。”鳳栖說,“我怎麽信任他會為我冒死?”
“那你就信任我?會為你冒死?”他少有地皺眉。
鳳栖好像很奇怪似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咯咯”笑了起來。
她湊近他,仰起脖子能聞到他身上鐵甲塗着的防鏽的桐油的氣味、牛皮的緣邊的皮硝味道,還有他薄汗裏那種雖不算好聞,卻叫她有些着迷的氣息。
“你不像個負心漢。”她笑着,踮起腳親了親他的嘴唇,飛快地一觸,卻叫高雲桐有點中酒的迷蒙感。
“好吧,你說得不錯。但你不用這樣的。”他又是苦笑,“要我為你赴湯蹈火,不需要……不需要昨晚那樣……”
鳳栖笑道:“那是我自己願意。千金難買願意。我信你,也不是拿這件事綁定你。”
這話大約有點虧心,她不由間就垂下了頭,沒有直視他如梭的目光。
感覺到高雲桐點了點頭,在對她說:“在這樣九死一生的情況下破局,我們确實都在打一個豪賭,都想多一些賭注。你信我,我也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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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緩緩的:“你昨晚念的詩我明白了:‘因感庾公樓’,我可以答:‘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1)。”
鳳栖的眼睛有點濕。
這段日子相處,她看出他是個有責任心的君子,未嘗不是想以這樣的辦法綁着他,以他的道德感為自己求一條後路。
鳳栖不再直視他,低聲說:“上次在應州我給你的碧玉手串還在不在你身邊?”
“在。”他很快回答,“貼身帶着呢。”鼠刺
鳳栖說:“若到得并州,帶着這串碧玉找我爹爹晉王,不僅是找曹铮曹節度使奉命于官家,受制于宣撫使關通,不一定會同意出兵營救忻州。但你知道……”
“我知道。”他沉沉地點頭。
鳳栖便也沉沉地點頭:“我父親沒有兵權,但他畢竟是官家的親弟弟,逼急了,他也有他的路數。”
晉王纨绔無用,懦弱無能,人所共知,所以這次高雲桐猶豫了片刻,但看她濕濕的睫毛在微微地顫抖,還是點頭說:“好,我明白了。”
“還有,”她又從腰囊裏掏出一包手絹裹着的金葉子,遞過去,“雖然重,但請你帶着,如果曹铮那裏、我爹爹那裏都無法出援,郭承恩是個貪財的人,說不定也有用。”
真是恨不得把每一條後路都想過去了。
高雲桐沒有再推辭,接過金葉子包:“你還真是把身家性命都押給我了!”
仔肩重荷,和手裏一包金子一樣沉甸甸的。
鳳栖笑道:“這些,我又沒有用了,又不能吃,難道還便宜溫淩?”
高雲桐把金葉子塞進褡裢,說:“那還要問你要樣東西:它于你是件罪證,于我卻或許來救你的時候能有點作用。”
鳳栖很心有靈犀地掏出那顆蠟質的金印模子給了他。
高雲桐接蠟印的時候,握住了鳳栖的手,握了好一會兒,終于笑着說:“我們一定都能活着,活下去,到再次見面的那天。”
鳳栖仿佛從他的笑顏裏得到了不少勇氣,籲了一口氣,很快從此刻漸漸漫湧起來的擔憂、恐懼、自傷裏走出來,把一概的負面情緒都壓制了下去,擡起下巴指了指準備點烽火的那間:“關注城牆四座角樓的烽煙,烽煙起,立刻打馬出城;鳴金,就乖乖呆着,在城裏坐守吧。”
高雲桐五內俱沸,亦是傷心和悲憤共同被催生到了頂點,反而有了豪氣。
鳳栖說:“下去吧,這裏穿堂風冷。”
話音未落,她被裹住了。
硬硬的甲片硌着她的肌膚隔着厚棉鬥篷和裏外單夾數件衣服都能感覺到,他用了好大的力氣摟住了她。
被勒得有些缺氧的鳳栖不得不掙了掙,擡起頭想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不提防他卻吻下來了。
于是更缺氧了。
她不由有點膩味。
整個過程好像還挺漫長。鳳栖一直沒有閉上眼睛,觀察他的每一點細微表情,揣測他此刻會在想什麽。
冷不防他的眼睛也睜開了,看見她在凝望自己,對面那張臉居然有點紅,好像要伸手遮她的眼睛:“你看什麽?”
“看你有幾分真心。”鳳栖笑道。
高雲桐一句忠心都沒有表,只是說:“記住,若只是痛苦和恥辱,都不值得用那藥。只要我沒死,等我來找你。”
鳳栖終于乖順地點了點頭。
“不要激怒溫淩,要讓他覺得你有價值,殺了不劃算。”他又囑咐。
鳳栖歪着頭對他笑:“那你覺得我今日漂亮麽?惹人心動麽?算是有價值的女子麽?”
濕濕的長睫,桃花色的眼睑,嘴唇上本來就薄薄地染了胭脂,被親吻之後水光氤氲,她又偏生咬了咬下唇,瓠犀般的牙齒使得嘴唇越發嬌紅。
他卻一滞,而後顯得有些怒意,下颌繃緊,喉結滾動。
鳳栖收了笑,冷漠地看着他,仿佛在等回答。
高雲桐轉身說:“聽見外面鼓聲了麽?可能要開始攻城了。我去看看外面,你要還嫌冷,你先下去找個暖和地方吧。”留給她一個匆匆逃避般的背影。
鳳栖把風帽拉高,裹緊靛青色鬥篷,看了看粗陋的臺階,慢慢随着他到了角樓的最高處,那裏有瞭望口。
不錯,溫淩開始攻城了。
此刻四邊城牆都有民夫和靺鞨的鐵甲兵蟻聚一般圍攏來,看起來,四邊的力量是均等的。
“炊煙在西城,繞過矮坡的地方大概駐紮着炊兵。”高雲桐指了指西城說,“但這會兒還不知道他主攻哪裏,那邊飛騎繞城,大概在傳達命令,要前往一處合力看咱們判斷得對不對。”
明知道溫淩此刻在四方合圍合攻是疑兵,為的是增加城裏人的心理壓力,不知道該集中在哪裏抵抗才好。但猜測是東城進攻,實際也不曉得猜對了沒有,若是賭錯了,分散了兵力和人力抵抗的風險就會加大。
随後,只聽“咚咚”幾聲悶響,站得最高的高雲桐說:“他在攻打西城和北城!”
語氣有點疑惑,也有點震驚。
鳳栖說:“我看看。”
瞭望口是為人高馬大的士兵所設計的,鳳栖的腳踮起來也看不清。
她蹦了兩下,回頭命令道:“抱我一下。”
高雲桐只愣了一下,就聽話地上去抱住她的腰,把她整個兒往上一托。
鳳栖比較嬌小,他覺得幾乎不必費什麽力氣,柔軟的腰肢在他臂彎裏,隔着厚厚硬硬的劄甲都能叫人心怦然而動。
鳳栖在觀望外面,高雲桐卻在走神:剛剛她那挑釁般的分析确實激怒了他,她太妩媚了,溫淩或會折在她的石榴裙下,以往他不會對這個念頭有任何不适,但剛剛那瞬間他極其憤怒。
現在倒又平靜下來,這小妖精一直反反複複和他糾結,其實就是一個意思:她或會不中繩墨地在溫淩手中委曲求全,等候他的營救,而他不應懷着那些古板的想法人才是最重要的,韓信肯對市井無賴折腰鑽裆,只因為沖冠一怒不值得自己一條命。他也漸漸在心裏首肯了她的想法不錯,他更在乎她的性命。
還在胡思亂想,鳳栖已經拍了拍他的胳膊:“看好了,把我放下來。”
她的腳着了地,但他的手卻沒放開。
鳳栖說:“我要透不過氣了!”
高雲桐讪讪地松開,不敢直視她,而是轉頭望了望瞭望口,問:“看出什麽了?”
鳳栖說:“西邊太遠是看不清什麽,北城城牆上騰起老高的灰塵。”
“城牆塌開了?”
“不是。”她平靜地說,“感覺砲車用的是黃土和水團成的泥彈溫淩砲石不足,用泥彈虛張聲勢呢。聲音悶悶的,砸到城牆上城牆也會抖三抖,然後揚起漫天的塵土,一顆接一顆地打上去,看起來很吓人,但靠這個破城,只怕有點懸。”
高雲桐詫異地又在瞭望口看了一會兒,接下來就詫異于這樣一個被關在深閨裏的小娘子,觀察力和分析力如此的敏銳。
鳳栖說:“不急,再等一會兒,溫淩威吓過後,必要派人喊話勸降,期望若是忻州軍民被唬住了,自己潰散了,他攻心有效,可以省不少力氣。”
這亂哄哄的一陣猛攻大概延續了半個多時辰,甭管是真戲還是假做,城內城外都疲倦起來了。
知府柳舜灰頭土臉在城牆邊指揮:“快!砂石袋備好!随時要用!西城……西城北城也調集一些去吧,以防萬一。”
說了兩句,北城又遭了泥彈一轟,仿佛整座大地都震了震,漫天的黃土揚起來,之後,城裏婦孺的哭聲也隐隐地響起來。
柳舜提着青袍,不知看哪裏才好,往北跑了兩步,跺跺腳:“先給北城送砂袋!”
高雲桐止住了他的瞎指揮:“不急,柳知府,這是泥彈,是掩人耳目的,西城北城原來就配給了一些修補城牆的砂石,真的城牆塌了,也足夠維修。”
柳舜把臉上的汗一抹,那張文士的白面龐頓時黑一道白一道的。
他眨巴眨巴眼睛,左右問着:“北城……北城現在情況怎麽樣?”
回報來的果然是“無事”。
柳舜累壞了,聽說暫時相安無事,疲憊和恐懼都湧上來,一屁股往地上一坐,要了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氣,人像被抽幹了似的。
喘了半日才說:“城裏的百姓可是吓壞了。”
所以兵法裏先講攻心,再講攻城。
就算這裏看得明白,這麽大的動靜搞出來,城裏的軍心民心也渙散得差不多了。
鳳栖一直在雉堞口小心往外觀望。
西城北城這一輪猛攻下來,黑底海東青旗在不斷地揮動,屏擋的幾座矮丘後人如川流,大概是在變換陣型,移動改變主攻的方向。
有士兵大聲喊着“報”,飛奔前來:“知府,剛剛敵軍往城裏射了幾百支禿箭,上面穿着紙條。”伸手把紙條捧來。
柳舜從地上蹦起來,抖抖擻擻地接過箭上穿的紙條,而後面色雪白:“靺鞨說今晚必能破城,勸我早點尋個幹淨,免得贻禍百姓……”
這是攻心另一法,分裂城中惶恐的軍民,若是柳舜這樣懦弱的将兵書生一時心理上支持不住,逃跑或自盡,城中就會群龍無首。
鳳栖回頭道:“這種下三濫的法子怕什麽!叫人把這些箭收集起來,紙條燒掉,箭上綁着‘溫淩犬也’的紙條,給他射回去!”
想了想又說:“東城的字兒我親自來寫!筆墨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