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高雲桐打開小盒,裏面是一丸烏溜溜的藥,指頂大,外層透出油亮的蜜色,帶着蜂蜜的甜香和淡淡的草藥味。
給鳳栖看完,他蓋上盒蓋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用。”
鳳栖嗤之以鼻:“我又不傻,一條命活着不好麽?不是萬不得已,誰要尋死不成?”
高雲桐和溶月一樣啰嗦,仿佛沒聽見她的話:“郡主請記住,痛苦、恥辱,無一不可忍耐。我昨兒想了一夜,分析了很多情況,覺得溫淩對你,不至于虐殺,畢竟你身後還有晉王和太子。而且……”
他看看這個小妖精,昨天不知怎麽着了她的道,鬼迷心竅地風月一晚,像中了邪。
他早晨悄悄回屋時後悔極了,但現在,又覺得暗自喜悅與慶幸,不由笑了。
在鳳栖看來,這笑有點詭異,不由皺眉望他。
“而且”之後的話,仿佛被高雲桐吞了,除了詭異的笑,再沒說一句。
但他又對她親密了很多,捧着她的臉輕輕揉了揉:“聽明白了沒?人生在世,哪個曉得有沒有來世?還是把這一世過好更重要。”
“如果我僥幸沒死,穿過了靺鞨的軍伍,求得了并州的援兵,我一定會救你出地獄泥犁!”他發誓一樣舉着手,“一定!”
鳳栖沒有他那種熱情和親密,淡淡地說:“懂了。”
伸手一掠,把小盒子掠到自己的掌心裏,認真地看了看那烏溜溜的丸子,皺眉說:“還挺大一顆,一口吞得下嗎?”
“吞不下。”
“嚼起來難吃嗎?”
高雲桐不由吞笑:“若是都到那會兒了,好不好吃又怎麽樣呢?難道苦了就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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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緊跟着又安慰她:“其實還好,烏頭難免有苦藥味,但加了大量的蜂蜜拌和,苦中有甜。不信你嘗嘗看。”
鳳栖翻個白眼“呸”了一聲,對他居然還能在今天嬉皮笑臉感到詫異。她把丸子掏出來看看,盒子就丢還了過去:“我把烏頭丸縫在中衣襟裏,松松的一根活線,找到花結一扯就開的,行麽?”
“行。”
“那你可以準備出城的事了。”她冷靜地吩咐,“刺史衙門裏應該有上等的劄甲和駿馬,現在刺史不在,得知府打條子批準。馬也得熟悉熟悉,別半道上驚了,尥蹶子把你掀下來。劄甲不能入水,若是情不得已還得從水路遁走,你還得看看怎樣卸甲才最快……”
她扳着指頭一條條數着:“今晨溫淩等忻州投降的消息,你也趕緊地打探打探,靺鞨部是怎樣的動靜。事兒還真不少呢!你別在我這裏啰裏吧嗦的了,不過是一顆烏頭丸子,吃進肚子就一了百了了,不用你多教。”
她倒像個提上褲子翻臉不認人的狗男人一樣,今日一點熱情也無,說的話理性得冷漠。
高雲桐溫存的笑意漸漸淡了下去,好半天才凝望着她說:“其實,即便到現在,也還是有退路的。”
“你有退敵的妙計?”
“沒有。”他搖搖頭,“但你可以不必自我犧牲。西城那裏,我多冒點風險罷。”
鳳栖不置可否,說了句“再說吧,你先把劄甲和馬匹準備好。”
然後掠了掠頭發,顧左右而言他:“溶月的洗漱水怎麽還不來?……”
高雲桐無奈地笑笑,默默地退了出去。
整個上午,忻州當然沒有打開城門主動投降。
溫淩當然也沒有指望忻州開門投降,他早就做好了作戰的準備,四個城門都即将要拉開攻勢似的當然是疑兵,但到底哪頭準備總攻,他心裏有數,一應士卒都訓練有素,一切以他指揮的旗幡為號令,輔以金鼓示意進退。
高雲桐陪着知府柳舜,把四角城牆都走了一遍。
柳舜看着城牆下密密麻麻的、烏黑暗沉的靺鞨鐵甲兵,腿腳裏發軟,一口一口咽着唾沫,連話都說不出來。
高雲桐仔細看着城外軍械的轍痕,又仔細點數了各處的旌旗,勸柳知府說:“知府莫急,等午飯的炊煙飄起,我就更能确認些。”
“這架勢看來,如今……如今忻州定然不敵。”柳舜哆嗦着,“我已經交代了家人,一旦城破,全家二十口老小一概懸梁自盡。既然定了不投降……就決不投降!”
他腰間有一把刀,手緊緊握着刀柄仿佛在給自己鼓氣:“我就在這裏看着。要是不敵了,我就……先自刎!”
不管怎麽樣,經歷了這段日子,他比刺史馬靖先還有點骨氣。
高雲桐說:“今日靺鞨沒那麽容易破城的,我們在咬牙堅持,他們未嘗不是。只是他們士氣更足,信心更強而我們大梁的軍伍最缺這點,總感覺自己就要輸了,感覺自己毫無勝算,那麽,就算給千軍萬馬,給滿城的糧秣,給最好的兵械和甲胄……也沒有用。”
他語速不快,顯得很篤然,除了耳邊的青印有些刺目之外,整個人倒像個揮斥方遒的将帥。
柳舜悄悄瞄了他那青印一眼:流配要刺青,當兵也要刺青,這個人說話能夠引經據典,說是募兵出身不大可信;但若說他是個流犯,這氣場又不類似。前頭蔡虞候好歹有顆官印,這個姓高的人什麽都沒有。
但是這個人又穩篤得很,到現在這樣大軍圍城的狀态下,他幾乎都是眉目舒展,目光如梭,看誰都不帶畏怯。于是,不由地就是信賴他。
正談着,城牆下有士兵問:“誰?幹什麽的?”
高雲桐往下一望,見正是鳳栖,那紅粉嬌豔的衣裙披帛被好大一領“一裹圓”的靛黑色鬥篷給蓋住了,只有裙擺出略露出一點芙蓉色。風帽遮着半邊臉,應該是化了淡妝,膚白如雪,眉如新月,目光冷峻,開口說:“我有話對柳知府說。”
高雲桐忙說:“我認識她,一定是有要事,請知府賜一面。”
柳舜本就沒有主心骨,見這女子露出的半邊臉真是又豔又媚,表情雖冷峻,到底是個女子,當然不會有絲毫駭人的地方,只覺得不大普通。猜測着她的身份,也猜不出來。
反正他現在唯高雲桐馬首是瞻,點點頭說:“好的。”
鳳栖拾級而上,溶月一直不知道她是什麽主張,只能亦步亦趨跟着,緊張地打量這周圍的一圈大男人,恨不得把自己縮到鳳栖身後去。
鳳栖到了雉堞邊,也不忙着和柳舜說話,而是像高雲桐一樣仔細觀察城下,極目而望,果然望見了溫淩所用的望樓車只是這會兒他并不在望樓高處。
她扭頭說:“柳知府,靺鞨的人太多了,現在還是圍得鐵桶一樣。出城求援,要盡力保萬無一失,但扈從的人又不能多,以免目标太大,更得防着出門太慢,城門閉合不上。我尋思,溫淩最多疑,不妨使用疑兵:西門北門現在是相對薄弱的地方,派兩路人馬硬闖出去,比只派一路人成功的幾率能再提高一倍。”
聽到“兩路人馬”,高雲桐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柳舜猶疑了一下:“呃……行吧。那派幾個人呢?”
“一邊三個好騎手,挑會水的,若有萬一,可以走水路。”她轉頭看了高雲桐一眼,不容分說已經開始指揮,“高嘉樹帶兩個騎手,走西門;并州大營的宋益帶兩個騎手,走北門。”
然後才注目高雲桐:“好不好?”數雌
柳舜看了高雲桐一眼:“會騎馬,會游泳的應該找得出幾個來。但做軍的人家眷都在忻州,平素就怕死,這時候更沒有人願意了……”
鳳栖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還就得挑有家有口那種。知府您想想:城破了,有家有口也都是遭了敵人的荼毒;若是搬了救兵來,家口無損,自己也成了英雄;即使自己殒命了,有錢讓家人餘生不愁,獻上一命或許也不那麽可怖了。”
她最後搖搖頭說:“上回聽嘉樹說起軍營裏關饷的事,又聽說撫恤漸漸減低的事,我就明白将士惜命是怎麽回事了自己一死或不足惜,但家中婦人、老人、孩子沒了頂梁柱的錢糧,只能等死,哪個将士願意死?”
柳舜嚅嗫着:“我……我的家資已經差不多都捐出來了前一陣要平抑城中米價,防着富戶囤積,不得已只能拿官庫和自家的銀錢出來了……”他手足無措似的,敲了敲自己的頭,一臉懊喪。
鳳栖悄然看了高雲桐一眼,高雲桐微微颔首,表示柳舜沒有騙人。
不管這個知府有多懦弱無能,但肯散盡家財保這座城,總算沒有朽到極點。
鳳栖從腰間藏着的褡裢裏掏出用手絹裹着的一包東西,說:“我要這些也沒用了。這些三之二激勵接下來肯以命相搏、守住城關的士卒和壯丁;三之一作為出城求援者的撫恤。我當着這裏所有人的面,交割給柳知府了!”
她打開手絹,裏面的金葉子一片片都在閃光,閃着人的眼。
柳舜抖着手接過一包金葉子。
鳳栖又低聲說:“柳知府,都到這個時候了,實在沒有錢,您還有兵,您肯毀家纾難,那些富戶們不肯麽?即便不肯,您不是有兵麽?”
柳舜瞠目結舌,半日才呆呆地點點頭。
大概率也是個書呆子,不過是個讀過聖賢書的書呆子。
一陣風吹來,頗為料峭。
鳳栖裹緊了鬥篷,把一身鮮豔悄然裹在靛色中。遠遠地眺望着城外的望樓車。
高雲桐在別人的協助下換穿了劄甲,個子撐得起來,可不夠壯實,寬版的腰帶松松垮垮的。不過騎在馬上,倒也顯得頗有英姿。
鳳栖扭頭看看城下練騎的他,不由笑了笑。
稍傾,見他下了馬,拖着一身沉重的劄甲,又登上了城樓,額角微微冒汗。
鳳栖笑道:“習慣不?”
他說:“不大習慣。”看着明媚笑着的她,心裏突然五味雜陳,指了指一邊的角樓:“有幾句私話。”
鳳栖瞥他一眼,點頭就跟着進了角樓,把溶月撇在外面。
裏面有值守的士兵正一身臭汗地把箭镞、火油等搬進去準備好,也有守着點烽火的大火盆,檢查翻動着旁邊的半濕稻草。
鳳栖不動聲色掏出手絹掩了掩鼻子。
接着看見高雲桐拔腳上臺階,頂樓有一間空閣樓,她幾無猶豫,也跟着他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