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86章
鳳栖哭歸哭,頭腦一點沒被情緒打亂。她一時為他的“懂得”而生出自豪來。
吸溜了一會兒鼻子,她可憐兮兮擡起頭,再次對高雲桐說:“你不要說這樣的虛話了。我敢赴難,卻不願受辱,你要是真的想幫我,就把烏頭丸給我,亦是給我一個選擇自己命運的機會。”
高雲桐說:“受辱雖苦,但想人世間還有好多美好的事,何必為一座貞節牌坊放棄自己的性命?”
他苦笑了笑:“我雖然是讀書人,但并不首肯‘失節事大’這種說法失節的男兒這麽多,他們憑什麽要求一個弱女子以死守節?我陽羨的家鄉,再醮婦人很多,鄉野人多不以為意;可能汴京的貴室不這麽想,拿這些條條框框束縛着女子。但我仍覺得,如果是為了這一條,郡主不必懷自戕之念。”
他這奇談怪論果然與大部分辛辛苦苦讀聖賢書的男人不一樣,怪不得在汴京是個異類。
鳳栖歪着頭看他,故意冷笑道:“我若失節,未來會怎樣我當然清楚,你說你理解,也是嘴上理解罷了。譬如你,你是也是讀孔孟的讀書人,如果吧,如果是你,遇到那樣的我,難道你會不顧一切娶我?”
“我?”他再一次瞠目。
他們離得很近,瞠目時連對方眸子映出的那個小人影都很清楚,他看着她烏珠裏的自己,覺得自己呆若木雞。
鳳栖冷笑:“是了,一句話就問出了你的真意。哼!”手用力在水裏一揮,那玉镯被撞在木頭盆壁上。
高雲桐說:“我是泥塵裏的人,你是天上的人!你問這話,簡直是取笑我!”
頓了頓又詳細解釋:“我自己也不是特別在乎‘門當戶對’這條,但郡主畢竟是金枝玉葉。如果我有足以匹敵的身份,又有這樣的機會,我當然會娶;可現在,我是個流配充軍的犯人,明日可能就是送死之時。請問郡主,你這話不是取笑我又是什麽?”
他笑起來,頰邊月牙形的酒窩出現了,但又很快消失了,他偏過臉,展示給她他耳朵後的那方青印:“這也是受辱!走到哪裏,人們稍微注意一下就曉得我是個‘賊配軍’!不過,那又怎麽樣?在我心裏,這不是恥辱,這是無上的榮光。郡主,四娘子,你在我心裏就如外面的皎皎明月,非關節烈,而是你今日的選擇,讓我敬嘆。”
“你當真不在乎?”
“我沒有資格在乎不在乎。但如果有,那我可以篤定地告訴你,我不在乎。”
鳳栖不信任地盯着他,然後站起身,目光也沒有挪開分毫,只是慢慢逼近了,擡着臉,鳳目灼灼,吐字如刀:“上次親吻我的是你,做都做了,現在談什麽有沒有‘資格’?哼,說一套做一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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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後退之前,她揪緊了他的袖子,不讓他動彈,逼問道:“嘴上說一套,其實是想着占完便宜就跑?”
他好像憤怒起來,脖子耳朵紅起來,劍眉蹙起,喉結不停地上下滾動,咬着牙關好半天才問了一句冷靜的:“你要怎麽樣?”
鳳栖也好半天才說:“我和溫淩未行婚禮,也沒有夫妻之實。敵對之國,絕無來日,殘暴之人,絕無愛意!如果我被他活捉,受辱、受虐、受死……大概一個都不會少;而我……”
她的鳳目是偏于修長的,但此時瞪得極兇,淚水不斷流下來:“不錯,我這輩子沒受過什麽苦,不懂得稼穑之艱,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享樂奢靡,一個不少。我怕疼,怕苦,怕孤獨,怕未知的恐怖。但我依然想有掌控命運的機會!”
高雲桐再次伸手擦她的淚,她揚起的脖子起伏着,在他發出對她同情的嘆息時,她抱住他的脖子,把他高傲的頭顱拉低下來,狠狠地咬他的嘴唇,咬到他終于忍不住“呃”了一聲後才放開,說:“高嘉樹,我的第一次,我要自己掌控!我不要給一個異族人,一個我的國家、大梁的百姓的敵人!”
他沒有多說什麽,突然把她抱起來。
鳳栖瞬間覺得雙肺都被瘋狂充盈了,緊接着是大腦,緊接着她渾身游走着瘋狂,瘋狂讓她激越到不能自己。
那瘋狂呼出來,仿佛霧氣凝聚在對面人的眼睛裏;那瘋狂吸進去,卻叫她激越而美快。
她被放在客棧靛藍色土布的簡陋榻上,她怕面前這個人會走,會把她丢進無盡的羞恥裏,于是拉緊他的袖子,伸腳去勾他的腿。
“我們明日要去赴死了。”她吐露着最殘酷又最充滿誘惑的字詞們,“先試一回,登天是什麽樣子的……”
她白繡裙裏是石榴紅的明緞褲子。
裙子亂了,皺成一團,那石榴紅微微露出一角,旋即又露出一邊。在靛藍的底色上,在純潔的白裙間,紅褲悄然露出豔麗而誘惑的色。這顏色往男人的眼睛裏侵襲,也往心窩子裏侵襲,最後襲入他的腹,襲入他的四肢百骸,讓他完全無法思考,只被這奪目而沖擊的顏色裹挾。
滿屋子氤氲的薔薇水的暧昧香氣,霧氣蒸騰,熱氣蒸騰,花氣蒸騰,幽暗的燈光在蒸騰的氣裏幻化成一圈圈暈,邊緣俱是星芒。
她的臉頰被親了親。她拉住他的袖子不肯放。
然後感覺到了被包裹住的溫暖。
開始還是小心翼翼的,她略一動,他就僵硬地停頓了。
但她的紅唇主動蹭了蹭他下颌的胡茬,然後好像在笑,愈發柔軟地親吻他。
他在她耳邊說:“你這麽傻麽……你以為我是柳下惠……總能打熬得住麽?……”
密密的親吻落下來,在她的淚痕上,在她的睫毛上,在她的耳垂邊。
她抽噎着,小心翼翼抱住他的胳膊,平日看起來不粗壯,但居然很硬實,她突然一陣心安。
“讓我放肆一回吧……”鳳栖說。
“放肆一回,我就不怕死去了……”她開始尋找他的嘴唇,猶記得那種棱角分明表象下的柔軟溫暖,讓她念念不忘。
高雲桐很配合地讓她找到了。蜻蜓點水數次後,終于糾纏在一起,使得呼吸都難以為繼。
鳳栖覺得自己站在了雲端,渾身游走的瘋狂帶着她在雲端裏飛翔。
她成功地挑釁了他,如今,她如同停栖在梧桐樹頂梢的那只鳳凰,發出婉轉的歌鳴。
她凝視着他頭上凝着的一粒粒汗水,在脹痛中享有着最崇高的禮贊和膜拜。那日她觀看溫淩與翠靈的記憶全然浮了上來,一通而百通原來是這麽回事。
她鼓勵地撫了撫他那微濕的頭發,指尖滑過他的面頰,一路向下,指甲又調皮地掐了掐他的肩背。
那甘為驅使的天馬越發騰空,雲層從她身邊流過,霞光從她身邊流過,最後驚雷和暴雨從她身邊流過,激烈又馴順。
等兩個人的呼吸稍許平靜,鳳栖背對着高雲桐,躺在他暖得發燙的懷抱裏,玩着自己的一绺頭發,感受到他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噴在她的頸窩裏。
“你在青樓楚館給人家填詞作詩也不少了,”她問,“怎麽,居然沒有‘贏得青樓薄幸名’,還是個‘雛兒’啊?”
高雲桐過了一會兒才說:“怎麽?……不好?”
她笑道:“不怎麽,好不好我也不知道,我也第一次。”
觀摩時,翠靈和溫淩行雲流水。
他們倆卻瞎子摸道似的,總是磕磕絆絆,想來好笑。
她翻身起來,坐在床邊掠了掠蓬亂的發髻和松散的發絲。回頭說:“水不知有沒有涼。我先洗。”
于是高雲桐看見落英點點染了白裙,他此刻不免帶着點羞赧,亦起身摟着她:“別動,我把熱水加進去,別鬧得肚子疼。我吟詩填詞,不過為了多掙點買魚肉的錢教坊司、搊彈家、紅霞帔、魚姑子……哪個不是銷金窟裏的粉骷髅?我這樣一個窮書生,在汴京這樣的大都,買餐肉吃都要掂量荷包裏的銅錢,哪舍得!”
确實有些門不當戶不對。但此刻只覺得他原來還有這樣悭吝的一面,實在好笑,不由在他懷裏咯咯笑起來。
高雲桐一手環着她的腰,另一手把桶提起來,輕松地倒進床前的澡盆裏。
鳳栖在那手背上圈圈點點,然後起身躲進澡盆,熱水把她酸痛的身體覆住了,一種說不出來的适意。目光越過屏風上的縫隙,看着窗棂外投進的一線月光。
“記取楚樓風,庾臺月。”她撩着水花,吟着他填的詞,“真好!庾亮登樓賞月,竟讓詩家争相傳誦。‘相思玩華彩,因感庾公樓。’(1)”自己先笑起來,掩飾口不擇言的尴尬。
“定不忘相思。”高雲桐坐在床幫上,已經很娴熟似的凝望着她,很快接了一句。
他對她的意思太了然,于是惹得手背上挨了她濕淋淋的一掐,也甘之如饴。
“做夢似的。”他輕輕撫了她濕淋淋的胳膊一把,閉上了眼睛,喃喃地說,“明日也值得一死。”
鳳栖哼了一聲,輕輕拂過他手背上被掐出來的小月牙印子。
高雲桐男孩子似的伏在澡盆邊沿,看着氤氲水汽裏她紅暈的臉龐,他的笑聲音傳來:“這個夢啊,最好別醒過來……”
是啊,最好別醒過來,此刻月華如流水,人生如大夢,歡愉短而促。
明天,他們各自奔赴人生最狹窄的通道,九死一生,但必一往無前。
鳳栖早晨醒來時,高雲桐已經悄然離開了大概是怕溶月醒來撞見,鳳栖會覺得尴尬。
她渾身酸痛,挪動都有些脹痛吃力。
揭開帳子一看,床邊橫亘着的澡盆已經搬走了,昨晚水中鬧騰了一陣,留下的水漬也都被他擦幹了。
他的痕跡一點都沒留下。
事如春夢了無痕。
鳳栖一時怔怔的,不知是喜是悲。
一會兒,她聽見溶月在隔壁耳房伸了個懶腰的聲音,還自語着:“了不得,都天光大亮了!就不該喝酒,這頭可真疼……”
而後聽見溶月跌跌撞撞地過來伺候她起身。
“娘子,”溶月又像在笑,又像在哭,一臉抱歉,“奴來晚了。”
鳳栖起身蹬上鞋子,忙來給她撣床的溶月“呀”了一聲,悄悄說:“娘子小日子提前了啊?怎麽把裙子弄髒了?”
鳳栖一瞥眼,看見她的白裙上點點的紅痕。
她臉微微紅了,但搖搖頭說:“不是身上來了。”
“那怎麽了?”溶月不大明白。
鳳栖也不打算說,自己開箱子取了一條新裙子芙蓉色的裙擺,密密地繡着桃花,配上白色小衫,鵝黃褙子,她嫌還不夠醒目,于是再取一條胭脂色的披帛。
溶月的注意力果然又被她這身衣衫吸引了過去:“咦,娘子之前不都穿比較耐髒的顏色?今日怎麽穿這麽嬌嫩明豔?才剛剛開春呢,芙蓉色還淺了些吧?”
鳳栖仿佛答得風馬牛不相及:“城牆是灰色的,今天天氣陰沉,天空也是灰色的。就得這麽明豔呢。”
溶月心裏嘀咕:這又不是在并州或汴京的時候,元宵節、上巳節、乞巧節裏女眷外出游玩,那些貴家女兒站在一起,難免争奇鬥豔、明争暗鬥的。
但現在是在一座快被攻破的老城,還是藏着掖着點好。
不過,反正也說服不了她,溶月皺着眉多打量了兩眼:“好吧,在屋子裏穿穿,自己也開心開心。奴給您打熱水洗漱去。”
溶月前腳走,鳳栖就聽見了敲門的聲音,她這次注意多了:溶月敲門是咋咋呼呼的,但因為力氣小,所以聲音不響;高雲桐敲門很穩篤,但是力氣足,聲音很沉,聽得很清楚。
她把披帛在肩頭裹一裹,說了聲“來了”,親自去給他開了門。
見面就先一笑。
高雲桐手裏托着一個小盒,表情肅穆,回禮的笑容轉瞬即逝,左右看看溶月不在,而後說:“進去說。”
鳳栖心裏有數那小盒裏是什麽了,不言聲把他讓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