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85章
高雲桐詫異地挑眉道:“這可不是玩的!烏頭丸但凡下肚,人就肯定沒救了。”
鳳栖嗔道:“這幹什麽用的,難道我還不知道?誰跟你開玩笑不成?”
高雲桐搖搖頭說:“不能給你。一般破城,也不殺女子。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再大的苦難與恥辱,都不至于拿命來換。”
見她揚眉似乎要說話,又搶着說:“你和我不一樣。我畢竟知道并州的不少防務消息,若是扛不過他的酷刑,昏東東地把什麽重要的消息說出來了,會壞大梁的大事。所以用烏頭丸才幹淨。你麽……畢竟是和親的公主,又有并州藩王和太子的這層關系在,還……”
“還什麽?”鳳栖寒着臉問。
他停了停,笑道:“我覺得,溫淩就算是鐵石心腸,也舍不得對你做太過分的事。”
“你又不了解他。”鳳栖說,“他殺他的女人時,可從不手軟。”
“他會權衡。”高雲桐說,“就像你說的,他很聰明,又很自負。”
又嬉笑般說:“再說了,你也要相信我嘛,我到并州求援,萬一成功了呢?忻州城防還不錯,萬一這幾天防住了呢?并州的援軍萬一及時來了呢?援軍來了,萬一把靺鞨人打退了呢?……你好好地在城裏,憂慮那麽遠幹什麽?”
鳳栖有的話不好說,好半晌才說:“再說吧。”
張了張窗外,有些猶豫:“廚下應該還有熱水,但我力氣小,提不動那桶。溶月又醉倒睡了……”
這意思很明顯,而且對于高雲桐而言也不過舉手之勞,便很爽氣地說:“小事,我去廚下幫你提一桶熱水。”鼠賜
鳳栖起身道:“多謝你了,我在屋子裏等你。”
溶月果然是醉了,在耳房的榻上睡得正香,連鳳栖去輕輕叫了她兩聲,推了她兩下,也是迷迷糊糊只會哼哼唧唧,就是醒不過來。
鳳栖于是到自己住的那間,把披帛和褙子脫掉挂上屏風,對着鏡子拆掉簪環,只留挽發的一根玉釵,烏發挽不住,斜堕下來,頓時就有了慵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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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栖凝視着鏡子中的自己,心髒越是怦怦跳動得厲害,頭腦裏反而越是冷靜。
她的念頭很瘋狂,瘋狂到大約所有人都會覺得匪夷所思。
但她心裏曉得那就是她的主張,在這大戰前夕,在一切結局都指向于可怕的未知,在她與高雲桐一樣都做好了明日就赴死的準備的時候,她就是想瘋狂一回。
門“篤篤”地響了兩聲,高雲桐在門外說:“四娘子,你的熱水到了。”
“門沒闩,提進來吧。”鳳栖一邊掠了掠鬓發,對着鏡子看了看自己水霧蒸騰的桃花面頰、烏晶瞳仁,慵慵地拖長了聲音,自己覺得自己極似何娘子風華最盛的時候。
門外靜默了一會兒,大概那傲慢的家夥又在尋思她是不是拿他作小厮用了。
果然,他笑着說:“好吧,都伺候到這份兒上了,也不少‘提進來’一條。”
看他提進來好大一桶熱水,鳳栖側過腰笑嗔道:“你看看,這麽重的桶,你讓我拎啊?”
高雲桐只有苦笑而已,提進門說:“放這兒了。”
鳳栖說:“我拎不動。”
他也只有好脾氣地說:“行,聽你吩咐!請郡主吩咐,這桶水放哪兒?”
鳳栖抿嘴一笑,擡擡下巴指着屏風後:“那裏有澡盆,把熱水倒進去,試試溫度,不能涼,但也別太燙,要是水溫不合适,辛苦你再提點來。”
好人做到底吧!
高雲桐一句不多說,把桶拎進去,倒進澡盆。澡盆裏原就灑了薔薇水,被熱水一激,馥郁的氣息頓時漫開,高雲桐的鼻子一時都有點不适應。
他頓覺自己的手都有點髒,不忍心伸進水裏試試溫度。
但她緊跟着在催問:“溫度怎麽樣啊?”
他把手心在衣襟上擦了擦,才放進盆裏蕩了蕩,然後說:“稍微有點涼。”
“涼不行。”鳳栖說,“我着涼了就會肚子疼。”
什麽嬌氣毛病!高雲桐腹诽。
但是都到這份兒上了,與其為這點子小事争多論少的,不如幹脆地把事兒幹完算了。
他提着桶說:“行,我再去打點熱的。”
之前進門只關注到水,這時才看到她的裝扮,頓時心窩子裏哆嗦了一下,呼吸都窒住了,瞬間又反應過來,趕緊低下頭,暗自罵着自己沒出息,趕緊離開了。
這次水再拎到她的屋子時,他好好地給自己鼓了鼓勇氣,然後說:“四娘子,這次是熱水,并不很重,我放門口,你自己來拎吧。”
鳳栖說:“外面冷。”
“外面不冷!”
“你活動了半晌,當然不冷。我冷。”她嬌蠻無理,“再說,你也不怕我燙到?”
高雲桐氣結,心想:溫淩那樣淩厲決絕的性子,怎麽忍受得了這樣的嬌慣又作的人兒的?
裏面又開始催:“怎麽回事?你是不敢進來?”
即便明知道是激将,也确實被她氣得夠嗆的。
高雲桐心想:進來就進來!我一個大男人,還能吃虧不成?!
不由輕哼一聲,推開了門。
她說:“門關上,透風呢。”
他依言把門關上。
客棧的屋子不大,她住的僅就一間,前後用屏風隔開了,都有些狹窄。現在人不在外面的座椅上,不在火盆前的熏籠上,倒是屏風上挂着她的披帛和褙子,一件鵝黃,一件杏紅,小姑娘才用的嬌嫩顏色,柔柔的絲綢在昏暗的燈光下泛着絲光。屏風上端騰起袅袅水霧,薔薇水的香氣漫溢出來,彌散在空氣裏。
高雲桐不由又猶豫了片刻,問道:“你在裏面?”
“當然啦。”她笑着答,“進來呀。”
他這才鼓起勇氣把熱水提進屏風後頭去,打算趕緊地倒進澡盆,差使就算完。
然而一眼看見她坐在床前,澡盆就在旁邊。
她穿着潔白的窄褃小衫,腰間系着繡花的白绫裙子,斜堕的發髻,白玉的發簪,該遮的都遮着,唯有眼神瞥過來,好像有些露骨。
她挽着袖子,正用潔白的腕子蕩着薔薇香的熱水,上面的玉镯碰到盆壁,“玎玲”作響。她不容置疑地吩咐:“水放下。你先過來。”書辭
他把水放下,然後說:“我……該走了。過來幹嘛?”
鳳栖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不講理地說:“烏頭丸子給我一丸,你就走。”
“這不是鬧着玩的!”被她拉着,應該用點力氣就能甩開,但不知怎麽的,胳膊一點力氣都使不上。
鳳栖說:“誰和你鬧着玩?”
俏生生的下巴擡起來,眼神似是睥睨,她明明是小小的個子,卻總顯得居高臨下的。
“你猜猜溫淩為什麽不攻南城、北城、西城,偏偏要攻打東城?”
遇到現實的問題,高雲桐就理性起來,認真想了想才說:“北城是闊地,便于軍械運輸,但也不容易防守,适宜于作為東城的呼應。西城依山傍水,适宜放牧他們帶來的牛羊,但是地勢不好,重甲馬匹難以放開沖刺,不宜作為進攻的陣地。”
也有道理,但像溫淩這樣打了無數仗的人,也可以不拘一格畢竟,人人都能看透的兵法,用了毫無稀奇之處,不适宜快攻。
鳳栖單刀直入:“其實是那天,他在東城看到我了。”
高雲桐眨巴眨巴眼睛。
鳳栖接着說:“他有瞬間的失神,然後,大概是憤怒了雖然離得遠,但我目力好,感覺得到。”
高雲桐這才問:“所以他決定猛攻東城,想在那裏把你揪出來?這不刻舟求劍嗎?”
鳳栖說:“他當天就猛攻東城不是刻舟求劍,是惱了。後來東城一直在增兵,當然,也是因為東城開闊,比較容易使用軍械。他已經認準了要從那裏打開缺口。所以,我有了個應對的主意。”
“什麽主意?”
鳳栖說:“明日,讓知府以我為餌,即便無法勸退他的用兵,至少那段時間,他的注意力全部會在東城。所以,你快馬奔出西城,也會有、且只有一瞬間的機會。我讓角樓點火為號,你就在西城門開一條可供兩三匹馬同行的窄道,甫一出城門,就囑咐士兵立刻閉鎖上大門。帶甲騎兵沖力驚人,西城那些炊兵,反應不會那麽快。”
高雲桐已然被她的意思震撼住了,好半日才說:“這樣慘的犧牲……你不需要這樣!”
鳳栖鄙夷地笑道:“你以為,就你們男人能夠視死如歸?”
高雲桐說:“這和男人女人沒關系”
鳳栖打斷他:“你敢沖出西城門,越過靺鞨的層層營帳,到并州求援,我就敢做柳知府的餌,哄得溫淩把注意力放在東城。你沖破重圍,死亡的幾率很大;我……也不小。但是,你敢做的犧牲,我就敢。”
“這不是賭氣任性的時候!”
鳳栖冷笑起來,越發把他的袖子抓得緊:“你覺得我這是賭氣?!拿自己和一城人的性命賭氣?!實話說,我的命運用不用烏頭丸結果幾乎是一樣的,溫淩攻破忻州,也不可能給我留條活路。同樣是死,晚死兩天,擔驚受怕,值麽?”
她最後正色道:“我是大梁冊封的公主不管我的伯父、我的爹爹是怎麽樣的昏庸不靠譜,我是親眼看到了靺鞨軍一路而來的殘暴不仁,看到了軍卒和百姓在他們的鐵蹄下是怎樣的悲慘痛苦。不錯,我逃婚了,未來總會有屎盆子扣在我的腦袋上,希望明日,便是我洗脫這肮髒的機會吧!”
高雲桐聽着她一番激昂的言辭,一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目光閃動,下颌繃緊,喉結一陣又一陣地滾動。
最後啞着聲音說:“高某發誓:但凡還有一絲一毫的力量,都要趕赴并州!至死而已!”
鳳栖的兩滴淚水此刻也滴落在澡盆裏,她戚戚然說:“謝謝你!”
隔了一會兒,又擡頭說:“溫淩一定恨我入骨,恐怕連個好死都不會給我你給我一顆烏頭丸吧,若是我打熬不過去,好歹不會求死不得那麽慘。”
高雲桐看着她臉上兩道亮晶晶的淚痕,此刻她的話語再铿锵,表情再堅毅,這兩條痕跡都讓他覺得心酸、心疼,顫着手去擦拭她的淚痕。
千言萬語在心裏梗着,卻像失了智似的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鳳栖感受到他的指腹滑過,有些粗糙,但特別讓人安寧。
此刻已經恍然就是臨終前的最後一夜一般了。外頭的月夜灑下寂寞的清輝,她覺得自己的一輩子還是有遺憾的,而且有好多好多遺憾。
“我爹爹、我母親……”她哭着笑,“一直覺得女孩子嫁了人,找到了終身的歸宿,才是可以心安。我被和親給溫淩,母親很是滿意,爹爹雖然不滿,但也沒有法子,努力地和靺鞨修好,希望溫淩能對我好一點……我卻是那樣的背叛他們的心意……”
“你是大梁最好的女兒。”
“我想做我姐姐最好的女兒。”她執拗地搖搖頭,“我姐姐身份低微,是我爹爹納下的教坊司歌姬,還使得我爹爹與官家反目成仇。她總是對我不滿意,我也不曉得如何讓她滿意一回。”
她的淚水滾滾而下,突然間,像回到了親娘懷抱裏的、又小又嬌的女孩子。
高雲桐顫着手繼續擦她的眼淚,那眼淚越是流不完,他越是整個腔子裏都酸軟了,一句安慰的話都沒有,最後說:“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龍泉壁上鳴(1)。我對郡主感佩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