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84章
高雲桐回到客棧,進屋就聞到一股肉香。詫異地一看,果然是一桌子好菜,一旁還端坐着鳳栖,抿嘴笑道:“別靠那麽近,當心涎水滴到我的菜肴裏。”
高雲桐笑道:“這是什麽意思?你請我吃肉喝酒?”
鳳栖說:“冀王給出的投降期限是明早,攻城大約就在其後。攻城開始之後,快的大概一天就能潰敗,反正是不好說。今日算是大家夥兒在一道吃的最後一頓大餐,明日就是赴死也值了。”
然後又笑道:“可貴死了!向忻州最大的酒樓訂了這一桌,那掌櫃先還哓哓地不肯,說存的粱肉不足,最後貪圖我八錢重的金葉子,才答應下來。不過,看這色香味,應該手藝不錯。”
不錯,或許就是斷頭飯了。倒也值得一吃。
高雲桐不言聲坐下,招呼了随他一起的最後一位夥伴,又對溶月說:“都這個時候,哪還有上下主仆的!一起吃飯,活下來也權作紀念,活不下來也不枉此生了。”
還問:“哎,有沒有沽點酒?”
鳳栖笑道:“當然有。不過不能多飲,明日大事,可不能一個個醉醺醺的。”
“現在酒也貴。”高雲桐樂觀地補充道,“等搬來救兵,救下忻州城,再痛飲不遲。”
鳳栖眼光一閃:他的意思是,答應冒險突圍,往并州求援了?
這倒可以少了自己另費口舌了,畢竟有的話還不大好講。
于是,她也笑得樂觀燦爛:“不錯呢,我記得我欠你們一頓飯。并州物産富饒,通衢之地,想吃什麽幾乎都有,酒也管夠。到時候別說一餐,就是天天上館子裏吃山珍海味,我也供奉得起。”
見高雲桐往他自己和那個同行夥伴的酒碗裏加了酒,急忙攔住:“你可別全倒光了!還有我和溶月呢!”
“你們倆也喝酒?”高雲桐奇道。
鳳栖笑道:“這不是蒸酒,是甜醴,不喝多我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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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月苦着臉:“我可不能沾酒,沾酒就想睡。”
鳳栖說:“你想睡,你就去睡呗。今日又不勞你洗碗收拾桌子,吃完就堆在這裏,明日若打了勝仗,再來收拾不遲那時候,你肯定酒醒了呀。”
四個人苦中作樂,把酒碗碰上一碰,先還說幾句對明日戰事的禱祝之詞,希望一切順利;後來漸漸放開襟懷,也顧不上明日或許就是忻州和靺鞨的決戰、高雲桐悄然出城求援說不定就會送命,而是紛紛說起了若幹歡樂的往事:幼年時的調皮搗蛋,讀書時捉弄先生的頑劣,少年的輕狂妄為,軍營裏與丘八們同吃同住的趣事……
鳳栖笑聲銀鈴般的:“高雲桐,原來你是這樣的人!”
高雲桐端着酒杯:“那你以為我是怎樣的人?”
鳳栖那雙眼彎成月牙,笑容亦是輕狂,擡頭斜睨的模樣仿佛視這兩個男人如刍狗。
“我一直都以為,你該是個端方君子。卻不想……”她說了半句,自己伏在桌上咯咯笑個不停。
一直很拘謹地恪守餐桌禮儀的溶月都看不下去了,悄悄在桌下推推她:“娘子……你是不是酒多了?要不,咱們趕緊吃點湯飯,回去休息吧。”
鳳栖說:“今日是舉杯消愁,偏生你那麽掃興。不行,罰你一起喝,今日沒有主仆,沒有上下,大家一道開心。”
端起溶月的酒杯,抱住她的脖子,硬把酒倒在她嘴裏。
然後自己又笑起來,神采飛揚。
高雲桐笑道:“小郡主,你好像真的酒多了。”
“才沒有!”鳳栖說,“我腦子裏清醒得很。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嘉樹,為我們明天的命運!”舉杯對他的杯子一碰。
笑靥如花,偏又豪氣如許,高雲桐一時未免也胸懷開張,覺得與她喝酒是非常爽利的經歷。
“說得好!”他喝淨了半碗甜醴,用筷子敲着碗沿,“酒酣胸膽尚開張,今日惜乎不能一醉”
“心醉亦可。”鳳栖飛快地接話,閃閃的眸子直視着他。
他确實有一瞬間的心醉,抵消得了一切擔憂、恐懼和傷懷。
于是在碗沿上敲出一曲《解佩令》的節奏,說:“此刻當有玉田聲,我有了!”
跟着節奏朗聲吟唱:
“十年磨劍,五陵結客,
把平生、涕淚都飄盡。
落拓江湖,且分付、歌筵紅粉。
料封侯、白頭無分!”(1)
鳳栖聽他歌吟雄渾開闊,但詞中意味,卻叫她想笑笑不出來了。她眼裏有些起霧,腦海間也在起霧,好半日才在餘韻中說:“嘉樹,你再喝一碗。”
他露齒笑道:“你就沽了那麽一小壇子的酒,我要是再喝一碗,還夠麽?”
“有。都歸你。”她親自拎着壇口,把酒加進了他的碗裏。
甜醴其實是粗釀,帶着醪糟的香甜,但又有米酒的後勁,壇子下面沉澱着雜質,此時一起到了他的酒碗中,恍若也起了霧。
高雲桐擡眼看見她眶裏的薄淚,怔了怔,手指不由一動,自己才覺察他可不宜随意為她拭淚。于是急忙低頭飲酒,那股難言的苦楚随着酒的甜味下肚,留下舌根後的一點點餘酸。
鳳栖對溶月說:“溶月,你把我的琵琶取來。今日好酒,好詞,當有好曲相陪。”
溶月被她灌得有些昏頭,跌跌撞撞去隔壁屋子裏捧來了她的琵琶。
鳳栖從絨布袋裏取出琵琶,愛惜地拭了拭,又轉了轉玉做的轸子,調了音,落手撥弦卻很铿锵,瞬間絲弦上迸出的聲音如群馬踏塵,山雲陡卷。
高雲桐是熟悉詞牌的人,一聽便知道是曲調沉郁激昂的《滿江紅》。
他凝視着鳳栖的雙手,即便是斷裂的指甲,也依然可以彈得铿锵有力,聽她奏完一曲,他忽然間好像渾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提起筷子,沾了碗裏的殘酒,運腕如飛,在桌子上寫了一首詞。
寫完後又擊節吟唱道:
“漢水東流,都洗盡,髭胡膏血。
人盡說,君家飛将,舊時英烈。
破敵金城雷過耳,談兵玉帳冰生頰。
想王郎,結發賦從戎,傳遺業。
腰間劍,聊彈铗。尊中酒,堪為別。
況故人新擁,漢壇旌節。
馬革裹屍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
但從今,記取楚樓風,庾臺月。”(2)
這铿锵的詞曲,配着鳳栖铿锵的琵琶曲,一時連溶月都仿佛乎沉醉其中了。
…………
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吃成了杯盤狼藉的模樣。夜色已深,窗戶外一輪明月,清光幽冷。
溶月第一個撐不住,告了罪,搖搖晃晃先回屋子裏休息了。
鳳栖笑道:“這沒用的丫頭,我還等她給我打洗澡水呢。明日生死一線,不管怎麽樣也得幹幹淨淨的。”
高雲桐酒量了得,此刻也殊無醉色,搖了搖他身邊那個夥伴:“別睡啊,商量一下明日出城的細節。”
那個酒也多了,伏在桌子上說話含糊:“我……跟着你就是了……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高雲桐笑嘆一聲,對鳳栖道:“別看是甜醴,後勁不小。”
鳳栖喝的不多,臉上暈着桃花般的淺紅,眼眸如星星閃爍,但看起來還很清醒:“你怎麽打算?”
高雲桐說:“今日我在城上巡了一圈,果然如你所說,東城集中了最多的人馬,西城人也不少,但确實以炊兵為主,有防守的缺口。如今若是最後求援的機會了,少不得冒一冒險,從西城出城,直奔并州。”
鳳栖好半天才說:“仍是很危險。”
高雲桐說:“沒有什麽是不危險的。留在城裏,也就是多茍活兩日,等屠城時被殺,死得更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毫無尊嚴,更毫無價值。”
鳳栖說:“溫淩這個人很聰明,但也自負于聰明。北城他捉過一個刺史,西城他捉過一次斥候,會覺得絕沒有人敢再去北城和西城,同時又要猛攻東城,力量必會安排得懸殊。”
她斜着頭,似乎在謀算:“靺鞨人的習慣,晨間操練,等待忻州投降,應該是嚴陣以待的;投降不成,午後集結,也是森嚴的;晚炊之刻,東城會讓溫淩格外凝注,西城則卸甲炊飯,正是薄弱。上次蔡虞候選擇了缒城,但缒牆必須輕裝,且無馬匹呼應,容易被擒,倒不如幹脆披甲飛騎,趁晚炊時沿山道邊放馬一奔,劄甲能防住弓箭和短刀,在做飯的靺鞨人一時慌亂,肯定來不及準備硬弩和長矛看似危險,或許反而是向死而生。”
高雲桐很認真地聽她分析,時不時點頭,但最後問:“可是,晚炊之刻溫淩若是并不只關注東城,而是在四下巡邏呢?西城老弱殘兵可以不怕,但萬一他帶精銳的親衛環城視察,那可真是給他拿個正着了。”
鳳栖欲言又止,最後終于說:“我有我的法子,不過,要待我完全想明白了每一個細節,再告訴你。”
高雲桐便沒有多問,沉沉地點了點頭:“行,我會備好快馬、劄甲、弓箭和長.槍。雖然長.槍還用得不娴熟,不過一寸長一寸強,唬人的架勢還是會擺的。”
“會備蜜煉烏頭丸嗎?”
這話問得有些不吉利,好像在問人家會不會失利而不得不自盡一樣。
但高雲桐對她的話卻并未有忌諱似的,露齒笑道:“自然要備着,如果扛不過去,早點求個利索,強過被溫淩割雞似的虐殺想想馬靖先,我也打寒顫呢。”
鳳栖終于說:“那,能不能也給我一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