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83章
鳳栖翻了個白眼:“又壞又滑頭,當然不是個好人啦。”
但自己卻又“噗嗤”笑了,鈎子似的目光飛快地瞟了高雲桐一瞬,然後低頭繃直了手背看自己的手指甲,說:“可惜,可惜,右手指甲禿了,彈不得琵琶了。”
高雲桐挑眉:這會兒,還有閑心想着彈琵琶?
他臉上發燒的感覺已經褪下去了,心思也平靜多了,所以又恢複了一貫的語氣語調:“怎麽,‘似訴平生不得志’,還非得用琵琶麽?你不是挺能說會道的?”
鳳栖收了一點點笑意,正襟坐着問他:“說正經的吧,嘉樹,你覺得忻州還能扛多久?”
高雲桐也正色道:“士氣不潰,最多能扛一個月;士氣潰散,也許明天就破城。”
“一個月……”鳳栖撚動着手指上的一枚戒指,沉吟了一會兒說,“如果有并州支援呢?”
“并州如果肯發四萬人來,陣勢也能吓一吓靺鞨兵溫淩帶的是疲兵,再有士氣,到底也累壞了。”
“但真要打起來,打得過嗎?”
高雲桐只頓了一小會兒,就苦笑道:“并州兵,真一個對一個打起來是打不過的。這些年來軍營裏積弊太大,操練得能面對沖過來的敵騎而面不改色的只怕都沒幾個人。倒是郭承恩的人能抗衡一陣,他很會帶兵,從北盧叛逃出來的時候大概只有萬兒八千人,但會弄錢,對士卒講義氣,軍饷都是足額定時發放,僅為這一條,肯跟他的人就很多,現在背靠大梁,招兵買馬不愁錢,已經擴大到了六萬人的軍伍,自號‘常勝軍’。”
鳳栖繼續垂着頭撚動戒指,好半天才擡頭說:“如果忻州最多也只能扛一個月的話,搬救兵就得快。忻州的官兵,更無一人是男兒。那麽,你敢不敢冒一趟險呢?”
高雲桐有些詫異,好一會兒才說:“冒險我并不怕,但冒險要冒得值得,無謂的冒險,斷送了自己的性命……”他笑了笑:“何必呢?”
鳳栖說:“我知道,蔡虞候出城,已經算計很多,以為有六七成把握,尚且如此下場,你現在冒險出城,機會更是渺茫。”
高雲桐笑道:“郡主這算是激将法?”
鳳栖說:“不,我想賭一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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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別人的性命做賭注,怎麽看怎麽叫人覺得有些不厚道。
但高雲桐還是點點頭說:“願聞其詳。”
鳳栖說:“我要看明天的局勢。溫淩若攻城突然變猛,尤其是攻東城變猛,西城就有可能打開缺口。”
“為何?”
鳳栖不正面回答,只說:“他若孤注一擲發起猛攻,有多少把握拿下忻州?”
“他即便不孤注一擲,肯慢慢熬着,只要靺鞨士兵不餓暈過去,就總能得到忻州城。”高雲桐幾乎肯定,“若是發猛攻,攻心為上,忻州民衆和士兵會害怕,潰散會比較快。不過,于他也有風險,因為如果猛攻不下,他的士氣也會敗落,到時候未必扛得住饑餒和怨氣。所以如果我是他,會選擇慢慢圍城,一點點突破,不必要賭一場。”
忻州是必敗之局。
鳳栖心裏也哀嘆。
“既然城破是遲早的事,做一分努力總好過在這裏等死。”她說,“需要犧牲的時候,就多謝嘉樹了。”
高雲桐覺得她有些可笑:怎麽她就認定了他是那個必須去犧牲冒險的人?
“我……倒不怕死。”他說,“但是,總要死得其所,而不是無謂的送死。”
鳳栖亮閃閃的眼睛看着他,久久地凝注着,似乎想說什麽,但許是因為沒有把握,始終沒說出來。
倒是溶月突然回來,打破了這尴尬的寂靜,她端着好大一個竹編簸籮,裏面放着好些個熱氣騰騰的饅頭。
“才等到蒸好出鍋。”她笑道,“雖然是拌着雜面和豆面做的,沒成想還真是又香又喧!快,趁熱吃。”
餓了也不挑食,兵荒馬亂也不講究禮儀。一人拿一個饅頭,邊嚼邊想心事。只有溶月一如既往開始絮叨:“多吃點……店裏的小二說:吃了這一頓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頓。饅頭的價格您猜有多少?已經是以往的三倍了!……”
鳳栖盤算着:他說最多能扛一個月,亦即城中口糧最多能扛一個月。戰亂之中,守城得要有魄力、威力極大的守将,不僅是指揮守城的軍備,還要能夠組織兵力和民心軍心民心渙散比打不過外敵更為可怕。所以那些能扛起守城之責的,大多有鐵血的手腕:真到了不得已的時候,所有人樹皮草根也要吃,人肉也要吃,還能夠衆志成城,毫無慌亂和叛逃,牢牢地立定堅守之意。
而忻州這狀态,哪有這樣的領袖人物!只怕随時都會一觸即潰!
忻州知府柳舜派了人作為使節再與溫淩會談。
溫淩冷笑道:“上當只一回。忻州知府全家如想活命,只有開城投降一條路。什麽送糧、致歉……我一概不要聽!”
來使當然不可能答應他開城投降,但還是諄諄地苦勸着:“大王原與我國是友邦,前面縱然有誤會,難道也不考慮一點點兩國日後的來往?忻州能進奉的糧草雖不多,鄙國庫裏還是有些存糧的,我們可以星夜疾馳往其他城要糧,總歸盡量滿足大王就是。”
溫淩笑道:“讓你星夜疾馳去搬救兵麽?拿我們當傻子哄着玩兒呢?再者,我等你們一點點打發叫花子似的擠點糧草給我,還不如自己真刀真槍地拼一拼。什麽狗屁的‘友邦’!”
又說:“怕你走不利索,我今日不要你的零件兒,你趕緊地滾回去告訴你們知府:定于明晨,若肯開門投降,所有人還有一條活路;否則,忻州軍卒一律有死而已,丁男為奴,女娘賜于我軍中享用,無一例外!”
忻州來使瞠目結舌,還待說話,溫淩一聲斷喝:“我沒閑工夫聽他廢話!打出去!”
于是來人挨了劈頭蓋臉的幾皮鞭,打得嗷嗷直叫,屁滾尿流、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南梁的人真是懦弱無用。
溫淩心裏頭鄙視着,又覺今日氣出得不夠爽,于是特特到關押刺史馬靖先的帳篷裏,假笑道:“馬刺史,今日傷口還疼不疼了?”
馬靖先只剩了半條命,除了喃喃地求饒也什麽話都不會說了。
溫淩道:“拿火烙他的肥肉,叫他好好老實交代忻州城的防務情況,有一句不實,就把他的肉切片下來喂鷹。”
斷肢之痛甚于鞭打,但火烙之刑又甚于斷肢。可憐那馬靖先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慘叫聲穿于外面老遠。
靺鞨的士兵們都笑嘻嘻說:“那老肥雞又在嚎叫了。獵鹿都要當心被鹿角頂了,馴馬都要當心被馬蹄尥了,可是南梁的漢人真是一點硬骨頭都沒有,打起來一點都不用小心謹慎。”
他們圍着篝火,飲食雖然不足也只能喝稀糊糊但心态樂觀,一個個笑嘻嘻的:“不用擔心,沒有米麥了,還有我們豢養的牛羊;牛羊吃完了,還有忻州這些養肥的‘雞’可以吃。跟着冀王,萬事順遂!”
溫淩給出的最後通牒讓忻州知府柳舜面如死灰。
他一直在刺史馬靖先的羽翼下,雖沒有權,但也不用管事,樂得逍遙自在。現在大事甫降,一點主意都沒有。
只能招來高雲桐,揮淚道:“靺鞨此舉,我也不知該怎麽辦了。如果刺史說要降,我官低一等,只能聽他的;可惜這根主心骨又不在這兒……”
高雲桐冷眼聽着,這家夥和馬靖先一樣,想投降,但又怕帶頭投降會吃挂落,留一世的罵名,還遺臭子孫;最好有人替他背了這個黑鍋,他不擔責,又不用死,就兩全其美了。
但也好在這個人沒主心骨,所以撈着高雲桐這樣的充軍之人,也願意聽話的。
高雲桐問:“靺鞨冀王說,不投降就屠殺軍士,奴役民人;但有沒有說如果投降了,有什麽優待?”
柳舜瞠目片刻,才說:“就是僥幸不死罷了,哪還有什麽優待!”
也就是說,投降了,老百姓的苦難是一樣的:丁男充作靺鞨人的民夫和奴隸,女娘大概率是女奴和營妓;而軍人即使卸甲交兵,徹底表示服帖,也一樣會讓敵人忌憚,少不了還是個死;就給了當官的一條可能的活路罷了。
高雲桐說:“那麽,現在馬刺史在敵營中可受了什麽優待?”
“還優待!四肢不全,被虐待得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高雲桐弛然一笑:“這樣的後路,知府敢賭麽?”
柳舜好半日不說話,最後拭了拭眼角:“我不知道……”輸此
高雲桐宕開一筆,又問:“那麽,現在四處望樓,看到靺鞨調兵的情況是什麽樣的?”
柳舜說:“聽回報說,軍械是在往東城集中,新運來的礌石堆起老高,軍伍正在調集,大概是要集中猛攻。”
高雲桐微微皺眉,最後拱手道:“如此,小人到城牆四處去看一看。”
他在城牆上繞了整整一圈,渾身是汗。
腦海裏卻一直盤旋着鳳栖說的話:
“溫淩若攻城突然變猛,尤其是攻東城變猛,西城就有可能打開缺口。”熟賜
不錯,現在看起來是東城集中了好多的兵力,而其他幾處顯得空虛。倒不知她是如何推測出來的?
如果要向并州求援,這大概也是唯一的機會了。
她的意思,求援的任務要交給他來做。
現在看來,城裏士卒訓練懈怠,又無勇氣,又不熟悉路途,還與曹铮從無接觸,難以讓并州方面信任。确實是他最合适。
高雲桐不覺笑了笑:這種貴家之女,視他人性命如無物。但她的思慮又恰恰周全而冷靜,亦算是她的才能。
這樣的時候出城求援,風險當然極大,蔡虞候前車之鑒猶在,人頭還尚未腐敗呢;但不求援,忻州必然不保,他有充軍刺青的人,跟着一城的軍士一道殒命也是遲早的事。
結果一樣,只是早死晚死罷了,賭一把也就賭一把吧!
想定了,他再次望了望忻州城外,正在往東城一帶搬運的軍械,和密密如蟻的民夫、靺鞨士兵,挑眉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