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82章
燭光昏黃,皮膚被映照得細膩光潔,眉眼五官尤其顯得深邃。
她有些驚惶詫異,微微張着嘴,眼睛瞪得好大,睫毛的影子拉長了眼尾,這模樣竟有些誘人。
而衣領大開,更是一大片的細膩光潔,肌骨的每一道影子都宛如筆力最強的院體畫畫師,細細渲染過幾十遍,才擦出那樣立體、勻潔而幹淨的顏色。
鳳栖反應過來時,趕緊拉衣襟,受傷的手被碰痛了,心裏頓然一陣委屈,對他低喝道:“你無恥!”
高雲桐從愣怔中靈醒過來,臉比女孩子還要紅。
連被罵都沒有駁斥,垂着頭連說了三聲“對不起!”匆匆往後退,一下撞在另一個人身上,軟綿綿的,又聽得尖銳的“哎喲!”一聲。
一回頭,正是拎着一小包花生的溶月,不僅被撞個趔趄,還被踩了一腳,頓時嚷起來:“你沒長眼睛?”
再一看前面景象,更為惱火:“原來你是這樣的人!”
她的氣惱比鳳栖更甚。幸好她被選去伺候郡主的時候,家中負責教導的年長女使特別說過:王府女子名聲尊貴,勝過一切,遇到名節相關的事,首要考慮保住名節。
所以,溶月總算沒有大聲叫人堵着這個淫.賊,只是氣得用力推了高雲桐一把,低吼道:“滾遠點!”屬辭
要緊先奔到鳳栖身邊,檢查她有沒有被那淫.賊欺負到。
鳳栖已然冷靜了,見高雲桐耳朵都是通紅的,也不解釋,悶着頭退到屋外,忙說:“你是送藥來的?”
他已經帶上了門,在外頭傳來他悶悶的聲音:“嗯。”
鳳栖說:“不怪你,我先以為是溶月買長生果回來了。”
又對溶月說:“不怪他,兩下裏誤會了,我還以為是你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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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雖然片時衣衫不整,但好像也沒覺得怎麽樣。
嫡母周蓼對她們這些女兒管束極嚴,但她因為不喜歡嫡母,所以對她的一切教導都有逆反心;而姐姐何氏,更是女子中狂狷之徒,從來不把禮法放在眼裏,鳳栖耳濡目染,逾矩雖不曾逾矩過,但名節心遠不似一般的貴族女孩子。
她示意溶月把她的衣襟裹好,褙子穿上,才朗聲向外問:“嘉樹,你離開了麽?”
外面聲音還是悶悶的:“沒呢。藥還沒給你。”
溶月說:“奴去拿進來。”
鳳栖責怪道:“你也是,大家同船合命這些日子了,他要是觊觎我,還等得到今天?再說,你分得清什麽藥怎麽用麽?叫他進來吧,我衣裳整理好了。”
溶月悄悄勸了兩句,奈何不聽。她不能違抗,只能虎着臉再次給高雲桐開了門,氣鼓鼓說:“高公子請吧。”
高雲桐先悄然擡眸确認了一下,鳳栖果然衣衫端正,連脖子都遮得嚴實,只露出似笑非笑的臉,披散的頭發也簡單地挽起來,烏鴉鴉的青絲松松地斜插一根玉簪,餘外毫無裝飾。而在燈下,那發間的光澤和面頰的光澤一樣,珍珠似的流着寶光,黑是黑,白是白,簡練至極而又叫人不能逼視。
高雲桐從一個小包袱裏掏出了好些瓶瓶罐罐的,低着頭說:“這一瓶塗在流血的地方,不會化膿;這一瓶塗在腫起來的地方,活血化瘀;這油膏抹手背,看你手都皴了;斷了的指甲要剪掉,不然會越裂越深……”
說完了,他看了一眼溶月,垂下眼說:“沒哪裏不明白了吧?”
溶月已經有點暈,又和他點數了一遍,才說:“明白了,你走吧。”
見他轉身要走,又改了主意:“你還在門口等一會兒,萬一我記錯了,再叫你來問問。”
她果然記不清了,及至看了一堆瓶瓶罐罐的,拿了一個瓷瓶,又拿了一個,兩下裏搗騰了一番就弄不清了。猶豫不決,不知道其中一瓶是該塗在流血的地方,還是塗在腫痛的地方。
鳳栖慢悠悠說:“你呀,真笨。是那瓶。”
溶月不好意思地笑笑:“奴哪有娘子聰慧!”
蹲在鳳栖面前,倒了一些藥,塗在她的指腹上,藥水很刺激,頓時痛得鳳栖叫了一聲,甩手說:“好痛啊!”
溶月看了看藥瓶問:“這藥,不會有問題吧?”
門外傳來高雲桐的聲音:“藥是用蒸酒調和的,你這麽冒冒失失擦上去,當然疼得很。”
這話要是鳳栖責備下來,溶月作為下人,再委屈也得受着,但聽見高雲桐一個窮酸太學生、一個外人也敢來指手畫腳的,溶月不由惱了,對門外道:“關你什麽事?我們家娘子都沒說我,你憑什麽怪我?”
高雲桐在門外說:“我不是怪你,提醒你小心些。這藥水還只是痛點罷了,另一種化瘀的藥就不能碰到有傷口的地方,而且手上用勁要适中,重了不行,輕了沒用。”
溶月頓生畏難之感。
鳳栖說:“可否辛苦你進來指點一二?”
高雲桐于是進門,看溶月畏畏縮縮地用幹淨綿紙沾了藥水要往鳳栖手上擦,便說:“不能這樣直接拖在傷處,藥量難以控制,當然會疼;要一點點沾過去,萬一皮膚裏有嵌進去的沙礫,也可以沾出來。”
溶月說:“我……我不大明白。”
娘子小時候偶爾調皮擦破了皮,她就最畏怯給她擦藥,重了輕了都要遭年長的嬷嬷一頓呵斥,要是像剛才那樣讓主子疼得叫出聲,她回頭就要挨好一頓責罰。于是就連此刻也一并緊張起來。
鳳栖對高雲桐說:“你來吧。”
“我來幹嘛?”他果然像塊木頭。
鳳栖突然覺得招惹他有些有趣,沉着臉說:“幫我擦藥啊。你又通藥性,又曉得輕重,豈不是你最合适?”
高雲桐斷然拒絕:“你自己又不是沒有手。”
鳳栖舉起兩只手說:“不都受傷了?你不幫我,可怎麽辦呢?”
這傷又不是高雲桐弄出來的,但她這語氣語調和眼神,憑空讓人就生出愧疚,好像不替她擦藥都對不住她似的。
高雲桐一時瞠目,好半日才沒奈何說:“你怎麽這麽嬌氣?”卻也到她面前彎腰,仔細看了看,用綿紙裹在指尖沾了藥水,說:“手。”
鳳栖把手伸出來,掌心很慘,洗淨了越發看得清每一處的紅腫破皮,但手型修長,留着的長指甲刷得呈潔淨的半透明。
高雲桐用藥酒在她指腹的破皮上輕輕地沾了沾,她發出“咝”“咝”的倒抽涼氣的聲音。
溶月看着心疼,說:“你輕點呀!”
高雲桐看都不看溶月一眼,眉頭微蹙,輕輕呵斥道:“別躲,擦不準了。”
但即使這樣輕輕的沾,藥酒還是很刺激傷口。鳳栖又怕疼,怎麽能忍住不躲?
她又躲了兩下,高雲桐捏住她的手掌扳住,擦藥擦毫無憐香惜玉之意。
鳳栖用力抽着手說:“停下!”
他也不理,直到把十個指頭都塗過去。
然後看了她一眼,她眼淚汪汪好像要哭了。
高雲桐解釋道:“長痛不如短痛,慢慢擦也是疼,趕緊擦完也是疼,還疼得短些。”
鳳栖垂下頭不說話,嘴微微地嘟着。雖不說話,但他稍退半步,她就斜眺上來,目光又兇又媚,頓時止住了他的步子。
高雲桐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種陣勢,感覺比在城頭上看着靺鞨的千軍萬馬還要背上直冒冷汗。
“這……已經差不多了。”他有些結結巴巴,“化瘀的藥……”
“還是你來。”她把掌心攤在他面前,不容置疑。
溶月說:“娘子,這個不好吧?……”
鳳栖橫目過去瞪了溶月,又橫目回來盯着高雲桐:“溶月,你會嗎?”
溶月老老實實閉了嘴,但瞪了高雲桐一眼,覺得他真是僭越。
高雲桐被兩個女子這麽瞪着看,渾身如有芒刺。
鳳栖看了一眼虎視眈眈立在一旁的溶月,說:“溶月,剛剛那水涼了,你再換一盆來,熱一些。哦,對了,咱們還沒有吃飯,問問廚下有沒有什麽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溶月看了看高雲桐,眉目擰着,好像不情願單獨留他們孤男寡女的。
鳳栖笑道:“放心吧,這裏住了那麽多住客,隔壁就是并州大營的軍士。一聲叫喊,到處都聽見了。他若敢胡作非為,也不怕來日倒黴?”
溶月只能端着盆出去了。
鳳栖挑眉問:“你怕了?”
他失笑:“有什麽好怕的?”
于是她的手掌擡高了三分。
高雲桐自己也覺得自己今日的膽怯好笑。他當太學生的時候不怕章誼,在荒郊外不怕異國的斥候,到并州時不怕挨脊杖,也不怕充軍的悲慘生活,到應州打探時不怕一死現在怕她那雙嬌柔的小爪子?
他于是踏上一步:“這是紅花藥油,擦在腫起來的地方也疼。勿謂言之不預。”
鳳栖抿嘴一笑,挑眉道:“知道啦。”
她的不嚴肅,讓他有點氣,不言聲往掌心裏倒了藥油,微微搓熱,然後抓住她的手,給她掌心腫起來的地方搓起來。
“疼疼疼……”她低聲地叫,狼狽地躲,但手被他鉗住了似的,抽不開。
等他搓完了,她才搶回自己的手,在嘴邊吹氣,眼睛裏淚汪汪的。
又嬌又作,卻不讓人讨厭。
高雲桐垂頭望着她,不斷地告誡自己要收攝心神,默誦着“心如水,性猶水之靜,情則水之流,欲則水之波瀾”“欲之好底,如我欲仁之類;不好底,則一向奔馳出去,若波濤翻滾”[1]。那亂撞般的心神才漸次平靜下來。
少頃溶月回來,進門先警覺地打量着高雲桐,見無甚異常,才把新打的水放在盆架上,又說:“廚下只有冷的饅頭和腌菜了,這陣子糧食陡然貴了,價格已經翻了一番。”
鳳栖說:“貴了一倍,該吃飯總還得吃飯。你去要八個饅頭,一碗腌菜。”
“八個?”
鳳栖說:“我們一人兩個,他是男人,賣了一天勞力,吃四個饅頭不為過吧?跑來跑去地送藥,咱們就請人吃幾個饅頭,已經夠不好意思了。去吧。”
高雲桐說:“我吃不了四個饅頭。我去廚下要吧,溶月娘子別再跑腿了。”
鳳栖說:“不,讓溶月跑吧。我的指甲斷了,又是右手,左手不靈活,還沒辦法剪呢!你挺細心的,比溶月那個大意鬼伺候得好。”
掌心翻過,把纖纖的手指伸在他面前。
高雲桐撇着嘴,好一會兒說:“高某不是郡主的小厮啊。”
鳳栖笑道:“晉王府的小厮可沒有資格為我剪指甲!幹嘛?你怕我吃了你?”
溶月說:“得了,我去拿饅頭……”轉身出去帶了門。
在門口倒覺得好笑,這位小郡主瘋起來真夠瘋的,不知道又是什麽算計,反正這回該是高雲桐倒了黴了。
搖搖頭,去廚下要饅頭了。
裏面的高雲桐默然了一會兒,而後心想:我自坦蕩,怕她做什麽?
于是捉起她的手,咔咔咔幾剪刀剪完了,問:“不疼吧?”
鳳栖龇牙咧嘴的醜相都給他看去了,抽回手說:“你真是個粗人!”
被她罵了一句,高雲桐倒放松下來,笑道:“你當我是什麽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