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
望樓車與望樓的作用一樣,起到觀察望哨的作用,只不過一個是固定的建築,一個則下面安裝着輪子,在戰時可以根據需要推動到各處察看。
溫淩站在望樓車的最高層,恰好是在硬弩的射程之外,又能夠把城牆裏的情況看清楚。
他看似憑欄而立,然而一手握刀柄,一手握橫欄,都已經掙得骨關節發白。眼睛越發眯起來,人群雖衆,但她太醒目了!
随風飄飛下去的白紗幂離宛如一只飄搖墜下的白風筝,從灰黑色的牆邊擦過。而沒有了绡紗的遮擋,那張日思夜想的臉讓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随侍溫淩左右的人隐約聽到牙齒咬合太緊發出的聲音,小心瞥視,又覺得他眉頭低壓,目光隐在睫毛之下,嘴角卻是在笑。
這表情像極了瞄準獵物即将出擊的海東青,又像黑山中的怒虎,又捉摸不透笑意從何而來。
所以,一旁的人也只敢默默地咽着唾沫,什麽話都不敢說,什麽都不敢問。
溫淩拔出他的刀,緩緩地舉起來,遙指着東城砸開了口子的雉堞,緩緩說:“那裏給我一直猛攻。他們堵缺,我們就再給他們打碎!”
“砲車所用的巨石……不夠了。”猶猶豫豫地回答了他。
溫淩很惱火,但是這種情況他一直很理性,不會濫發脾氣遷怒于人,于是說:“城牆上冰殼已經化了,讓一千民夫為先驅,其他人架雲梯。先登者,賞黃金二十,封三猛安。餘下民夫到一旁山嶺裏開采巨石供砲車用。”
這是極高的賞格了,頓時有人摩拳擦掌。
“這會兒還有幾塊巨石,要不要趁機先轟那城牆的缺口?叫南梁人不能修補?”
溫淩沉吟了一下。
巨石無眼,砸哪兒算哪兒。
百步之遙的她,好像也凝注過來了,遙遙對望,還是那副驕縱倔強的小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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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淩嘴角的笑意不覺又扯了起來,即便要摧毀她,也不能叫她那麽痛快。
他說:“巨石砸城門兩邊哨樓,再破壞甕城兩邊那一排弓.弩。砂袋築的城牆不用操心,上面的人我要活捉。”
于是,便見望樓車後的砲車轉過,對準了城門哨樓和弓.弩臺一頓轟擊。又見軍中各色旗幡搖曳,號角吹起。
鳳栖知道,這是溫淩在改變軍陣,大概是預備進攻了。
她一臉汗水,沾染了灰塵,用手一抹就是髒兮兮的。
溶月掏出手絹心疼地為她擦拭:“娘子,趕緊歇一歇吧!軍士都在往東城趕,大家衆志成城呢。這種苦力活,哪是您能幹的?有其他人,不差咱。”
鳳栖心髒“咚咚”地跳,這會子躲在雉堞下,想着溫淩剛剛遠遠瞥過來的目光,對視瞬間,就知道自己不會看錯了。
她喘了一會兒氣才說:“溫淩看見我了。”
“啊?”溶月一時沒轉過彎,“誰?”
“靺鞨冀王,溫淩。”鳳栖深吸了一口氣,擡擡下巴示意他就在城外,“不過危險也差不多,如果城破了,身為女子不是死,就是供軍中男人享用,甚至殺了吃肉;他發現我,大概率也是不會放過的,只不知道會想什麽辦法來折磨我。”
見溶月怕得嗚咽的模樣,她替丫鬟擦了擦眼淚:“哭出一缸眼淚也沒用。如今能保住忻州城才是唯一的希望。”
溶月害怕得說不出話來。
鳳栖也沒辦法勸她,連自己都驚怖極了,一邊幫溶月擦眼淚,一邊自己也覺得眼眶發酸。
不過,她蹲坐在雉堞女牆下,聽見熟悉的馬蹄聲,一會兒就看見高雲桐大跨步地登上城牆,修身短打,披一件棉鬥篷,面色肅穆,上來就問:“攻城了?”
他只顧得上看了鳳栖一眼,就急急奔到城牆邊看缺口的情況,好在補得及時,又垛起一人高的砂袋,一疊又一疊,看着很牢實。再看甕城那裏,哨樓被打缺了一座,還有一座勉強還立着,城門堅實無事,但兩邊架弩.機的雉堞被打得七零八落,弩.機也壞了幾張。
他幾乎一路都是奔跑,指揮修繕,指揮攻防的人員安排。從未見過如此進攻架勢的忻州士卒,有的毛頭小夥子都快哭了,有的有家有口,顧念親人,所以也垂頭喪氣的毫無鬥志。
高雲桐說:“現在只有保住忻州城一條路可走,不然等于是送人頭給靺鞨人。男兒若橫豎是死,為何不死得壯烈一點?”
特別對那些個還在愁老婆孩子的吼道:“不守城,家裏人就保住了?!靺鞨人不殺你孩子?不污你妻子?醒醒吧!這是為他們在拼!”
情況好歹穩住了,士氣也沒有太敗壞。
抱着武器垂頭喪氣的男人們也終于擦了擦眼淚,吸溜吸溜鼻子,站起身說:“媽的,橫豎橫,跟他娘的幹!”
哀兵必勝,到了恐懼最盛的時候,好像也就不那麽恐懼了。
高雲桐用了一個時辰,終于安排好了東城這一片的防務,擊退了幾輪攻擊。城下,民夫的屍首堆積如山,而靺鞨的士兵死傷卻并不多,還是保存實力的狀态。
城裏的人不敢怠慢,等光線黯淡了,靺鞨兵後撤了,才潑下火油,放火燒那堆屍體,免得靺鞨兵踩着屍體登城以往攻城俱有這樣的先例,人的尊嚴此刻什麽都不是。
天色也暗了下來。烏雲壓得低低的,呈現出凝血一般的暗紫色。
“他們砲石不夠。”他說,“應該不至于夜攻。城裏的崗哨我增加了雙倍,大家聽到號角或看到烽火就會救援。”
他終于轉回到鳳栖旁邊,一屁股坐下,陪着她背靠着女牆。疲累中居然笑了笑:“你別怕,我們有城,自古偷襲都是自裏缒牆偷襲外面,很少有外面夤夜不睡,強攻高牆的,黑夜裏下面看不清上面,吃虧的。”
又扭頭問:“看你坐了這麽久了都沒挪窩,冷不冷?這幾天雖然回暖了,在城牆邊風還不小。”
鳳栖的淚水終于把灰撲撲的臉上沖出了幾道痕跡,仰頭望着他溫暖笑着的臉,撇撇嘴哭出了聲。
“別怕。”他說了一句,伸出手似乎要撫平她被風吹亂的頭發,但又顧及男女大防,始終連一絲頭發都沒有碰到她的。
“蔡虞候他……”
高雲桐往城外遠眺了一眼,目光有些哀傷,但連口氣都沒嘆,只說:“這樣的時候,沒有誰能獨善其身。今日是蔡虞候,來日也許就是我。”
他起身對着城外遙遙地躬身,手幾乎與膝蓋相平。一禮行了好久。
鳳栖也起身,往遠處望着,好一會兒說:“溫淩竟不拷打蔡虞候他們,探我們的信息?幾顆腦袋,實則并沒有太大的用處。”
高雲桐也好一會兒才說:“做斥候的,身上常帶着蜜煉的烏頭丸子,抹刀或箭,則殺敵至快;投于酒飲,則可毒殺敵人;自己吞服則很快會昏厥不醒,一兩刻鐘必死。為了防止拷打、洩密,知道逃無可逃時,就服烏頭丸子自盡。”
鳳栖沉默良久,最後,遙遙對着城外的三顆人頭,躬身也行了大禮。
這樣簡陋地拜別蔡虞候等人的英魂後,他平靜地笑了笑:“蔡虞候是個英雄,并州的軍官裏,肯舍身往死到應州做斥候的,他是帶頭的一名。我也從做太學生彈劾章誼的時候起,就做好了死節的準備。你呢,也要慢慢習慣看到這些場景。傷心,一會會兒就夠了,太久了,會誤事。”
習慣看到什麽,不言而喻。
鳳栖腦海中蹦出的是自己的母親,她第一回 知道“永別”的意思時,便是何娘子的去世。她那時除了傷心還是傷心。
大家都說她“可憐見兒的”“何娘子再不能疼她了”……又說“娘子不能再哭了,還待勸勸你爹爹……”“九大王也傷心得失了體統。”
她不願意勸爹爹,也不同情他的傷心。她好一陣都讨厭他。
鳳霈每一次懷着傷心坐到她和母親的閨房,說“想聽聽你姐姐彈過的曲子”“想嘗嘗你姐姐點過的茶”,她就萬分厭惡,但又極其忠實地給父親彈曲、給他點茶,看着他往往漸漸陷于懷思的悲痛中,她就終于有一種滿足。
大概源自姐姐總是會冷冷漠漠的一個人喝點酒,微醺時淺笑,說話也不顧忌孩子:“男人啊,沒一個好東西!”
“難道我爹爹也不是好東西?”
何氏冷冷地哼一聲:“他尤甚。”
…………
鳳栖擡起霧蒙蒙的眼睛,說:“我早就習慣了。”
在高雲桐看來,這不過是一個小女孩強撐的倔強。戰争的苦難,她還沒摸着邊呢。
但他又很同情她。
他本來對這些不知稼穑艱難的富貴女子并沒有多少好感,她的父兄沒一個有見識,卻觍居高位,盡享奢華,為禍社稷。但她好像和他們不一樣,有勇氣,也有丘壑。剛剛他問起是誰帶領大家把被轟缺了口的城牆堵上的,人們都擡擡下巴指着她那個嬌滴滴正藏在女牆下哭鼻子的小娘子。
“你的手要塗藥。”高雲桐說,“是剛剛搬沙袋磨壞的?”
鳳栖看了看自己的手:灰撲撲的,髒得要命,指腹、掌心磨掉了一層皮,和灰塵混在一起,看起來血肉模糊的;有一根長指甲折斷了,裂口帶着血跡,周圍都紫了。
“我沒有帶藥出來。”鳳栖說,不看不覺得,現在突然好疼。
不由又眼淚汪汪了。
“唉。”高雲桐嘆口氣,“我一會兒要到知府那裏彙報戰況,先送你回客棧裏。等我事兒說完,回來拿藥給你塗。”
鳳栖回客棧,高雲桐看了她一眼就匆匆走了。他和溫淩一樣,天天急匆匆的,不像她爹爹晉王,每天都閑的沒事做,只在家裏和姬妾們舞文弄墨、唱詩觀舞、喝酒品茶。
溶月倒是心疼得要命,一邊絮絮叨叨說“這種事讓民夫去做就好,您何必親自搬那砂袋?”……聒噪個沒完。
打了水,調到溫溫的不燙手,問店家要了一塊新手巾,小心地沾一點水擦一擦。鳳栖在她擦到傷處時“咝”地倒抽涼氣,惹得溶月又開始絮叨:“這些事哪是您能做的?想想大王多麽寵愛娘子,在家裏連碗筷都送到餐桌上的。”
鳳栖沒有打斷她,聽聽她的絮叨,心裏悄悄駁斥,好像能轉移注意力,手就沒那麽疼了。
擦淨雙手用了三刻鐘時間,天已經黑透了。
溶月又去重新打水,打算伺候她擦臉洗沐。
人一回來,嘴就開始說:“其實娘子甚至都不用去城牆邊的,那裏多危險啊!叫那些男人們去賣命就是了……”
鳳栖在她的絮叨聲中,從客棧半舊的窗戶邊看着外面的街市,街市冷清,偶有賣花生的經過,帶着唱腔似的叫賣聲:“哎……賣長生果嘞……”
鳳栖說:“溶月,我想吃長生果。”
溶月立刻放下水盆,脆脆地應答完,就去買花生了。
鳳栖翹着指甲斷裂的那根手指,艱難地自己擰手巾,給自己洗了臉。然後解開衣領,松開衣襟,又擰了一遍,打算擦洗身上的汗。手上磨破的傷被水激得疼起來,她龇牙咧嘴的,動作緩慢。
突然聽到敲門聲,想也沒想就說:“你動作好快,進來吧。”
于是毫無防備的高雲桐直接推門進來,看到了挺旖旎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