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忻州在第二日果然從城牆上一點點地運下了糧草。一時只答應運萬石。
溫淩皺眉嫌少。
城上人喊話道:“僅這半天,吊籃已經壞了幾十個了,萬石糧食懸垂下來可是容易的事?”
确實不容易,螞蟻運糧似的,一點點挪下城牆。但叫他們開城門送出來,裏面人也說:“我們又不是傻子。打開城門,你們的快馬一沖,長槊撅過來卡門軸裏,忻州還有救麽?”堅決不許。
溫淩也不好就這條指責,畢竟互不信任的兩方,忻州已經算是夠屈從了。
但萬石糧食從城牆上運了三天,才只運了一半。
從望樓上俯瞰,忻州城內還在緊鑼密鼓地加固城牆,一捆一捆的箭、一車一車的礌石、一罐一罐的火油有序地運到城牆四處。
溫淩冷笑道:“緩兵之計啊。”
轉而命令:“把忻州團團圍住,不留一處空隙!”
擡頭看了看四處:早春已然來臨,天空變得明朗,四周的溪流開始化凍,樹梢和山野有了淺淺的綠意。那一場倒春寒之後,天氣明顯轉暖了,而且那麽晴朗,只會越來越暖。
他心想:冰封城牆這種,還要看老天同意不同意。老天變臉了,形勢該向我們這頭轉了!
于是,他命令把攻城的軍械也一件件運近。高聳入雲的巢車,架着辘轳的雲梯,撞擊城門的兜竿,一件件搬過來,組裝好,調整好。
只等天暖冰融,就是再一次攻城的時候。
這次,即便是忻州來人願意拱手求饒,溫淩也覺得自己再不會聽了,自己打下這座城倒不好?
若是忻州還派那個高雲桐來做說客,他這裏的刑具就可以派上用場,一定能撬開這白衣秀士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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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裏的氣氛也凜冽起來。
天氣晴好,忻州人也看出來了,而且,往春天過,肯定是越來越暖的,靠冰殼子加強城牆的防禦力,維持不了多久了。
在城樓上看過靺鞨的軍械,權知忻州府的柳舜與打着并州大營旗號的蔡虞候、高雲桐等人,也默然氣悶地下了城牆。
好半日,知府柳舜攤手問:“這怎麽辦?”語氣不善,仿佛都是高雲桐他們害的。
高雲桐說:“這些軍械是章洛依盟約送與靺鞨人的。原是我們大梁的軍械,現在拱手送給了敵軍。”
連着知府,都在對章誼、章洛父子恨得咬牙切齒。
高雲桐說:“現在亦無法追章家的責任要追責,得等保住了城池,保住了命才談得上。忻州城裏的軍士只有八千,我上回交手,估摸着八千人裏能打仗的不足一半。不過加上忻州的壯男,征召起來共同抗敵,應該還能召集一兩萬,只是從未加以訓練,和靺鞨兵比起來可能十未必敵一。”
但他又總是能在這種算到山窮水盡的地方還露出樂觀的一笑:“不過,我們畢竟有城。只要守住四面的雉堞,咬咬牙總能扛一陣。”
知府柳舜說:“扛一陣有什麽用?扛到山窮水盡了,還不是被攻進來?說不定……還要屠城!”想着就叫人哆嗦。
高雲桐銳利的眼神一下子飄在他的臉上,卻笑着問:“那知府覺得怎麽辦呢?”
柳舜慫包不亞于馬靖先,但是馬靖先前車之鑒猶在,逃跑、投降也都未必有好果子吃。柳舜唉聲嘆氣搖着頭,就是拿不出一個主意來。
最後只能對面前這個沒有官職的白身請教:“那怎麽辦?你有主意,你就說罷,不要賣關子了。這會子我心裏都急死了!”
高雲桐說:“萬全的主意,誰都沒有。我只是想:要解困不能靠城裏的游兵散勇,只能靠并州救援。”
知府眼睛一亮:“對!求援!快,快點去求援!”
高雲桐看他浮躁全不動腦子,又問:“那麽,誰能通過靺鞨四萬人的圍困,一路趕到并州求援呢?”
知府的眸子又黯淡下來:“四萬人!無論如何也過不去的啊!……”
愁得敲自己的腦袋。
高雲桐用腳尖在地上畫了一個圈:“這是忻州城,周長四十餘裏,靺鞨環圍,每一裏平均有一千士兵攻城但號稱四萬軍士,實際三分之二是民夫,運糧饷、搬工事、養馬、放牧充糧草的牛羊……乃至被逼為前驅。那麽實際能在城下進攻的軍士,也只能聚集起來,照着城池的薄弱處發力。冀王大軍即便人多,現在圍得像鐵桶似的,但在攻城時也不可能鐵桶一樣各處同時作戰,總有環圍的薄弱點會出現。”
“那麽,要請知府肯冒一冒險。”他說,“忻州東城最弱,再放些破綻出來,吸引靺鞨軍齊攻東城他們也想速戰速決的;而西城有河,我看到山坳間圍了幾處網城氈鄉,雖看不很清,腥膻味随風而來,想必是按靺鞨的風俗,行軍必帶供給肉食的牛羊,一路放牧飼養,急時可以作為軍糧,比米面抗餓。”
“若能使得主力齊攻東城,忻州趁夜速派幾個敢死的軍士,缒城而下,小心潛過分散的崗哨和軍營,然後順河道潛行。靺鞨人通常水性不佳,軍士還有鐵盔,更無法及時下水,那麽前往并州亦有生機。”
知府柳舜的眼睛于是又亮了:“可以一試。”
這位一城知府毫無主張也好,全部惟命是從。
于是東城牆上的士卒開始拒絕往城牆下垂放糧草,不僅如此,在靺鞨人問的時候,口吐髒言:“媽的,你們天天就想屁吃!這樣好的糧食,我們為什麽不用來喂豬?”
靺鞨兵開始還懵懂,及至有通漢語的人翻譯了,頓時個個大怒,揎臂捋袖道:“南梁人不是個東西!糧食給得比喂螞蟻的還少也就罷了,居然還敢罵人!告訴大王去!好好揍他們一頓!等攻下忻州城,先拔了這些混蛋的舌頭再殺。”
但攻城卻沒有意想中來得那麽快,激将法似乎對溫淩沒什麽用。
只是眼見着四面環圍漸漸收緊,他做足了準備,才終于從東城開始了第一輪攻擊。
靺鞨人用的是砲車。巨大的石塊往城裏抛,砸到人固然沒有命在,連屋宇被砸都是瞬間稀碎。守城的士兵後退到砲車抛射距離之後躲着,眼睜睜看着巨石把城牆上的青石雉堞和路面砸出一道道裂紋,又砸成一塊塊碎片。
無人不咋舌:“好家夥!靺鞨人的砲車太厲害了!”
“砲車原是我們自己的東西。”高雲桐也遠遠地觀望着,很冷靜地說,“架勢确實可怕,但巨石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忻州四面的山是土山,偶有巨石也是斧片岩石為主,打磨不成圓形,丢過來就不會準。等他存的巨石打完,他就得歇一陣用其他花樣。”
“征召的城裏的壯年男子,乃至壯年女子,随時做好準備,靺鞨人進攻停息,就來修複城牆。”他冷靜地吩咐着。
開始還由知府柳舜傳話,後來幹脆懶得多費這一道口舌,大家都聽蔡虞候和高雲桐的安排。
放砲也是很費力費料的事,冀王的軍隊暫息進攻的夜晚,就是忻州軍民貓着腰修補城牆的時候。
石灰拌着搗粘的糯米和蛋清,可以把青石塊牢牢地黏住,一晚上就被北風吹幹,第二日看上去又是一座完好的城牆。
若是靺鞨人硬要靠雲梯強攻,雉堞裏就用大弩硬怼,哪個靺鞨士兵敢從雲梯遮蔽中露出頭臉,一記弩.箭能射掉他半個腦殼。
而另一邊,就看出西邊的防守明顯弱了下來。
蔡虞候說:“我會水,四更的時候,我帶兩個人從西城牆上出去,甕城裏弓箭掩護,我試試看能不能到得并州,勸說曹将軍派兵來救忻州。”
高雲桐抿着嘴,好一會兒才說:“虞候親自去?!”
蔡虞候笑道:“這樣的大事,別人去我也不放心。我是曹将軍的親信,也只有我才有可能說服他。嘉樹,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給我乖乖在忻州待着。現在忻州防務只怕比出城更難,我肚子裏少讀了兩本書,比不得你一肚子壞水兒。”
他笑得一腮的胡子都抖落起來,拍拍高雲桐的肩:“還有,你還要好好護着晉王家那位小郡主,我看她就與你談得來。雖然嬌氣,但,挺漂亮哈!”
高雲桐想笑,但又笑不出來;想哭,也哭不出來。
和這些軍伍裏的漢子,最親密的方式就是反過來捶他一拳,說:“這時候還胡說這個!你小心,西城雖沒有勁旅,但你們人少,還是很危險。”
“我知道!”蔡虞候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夜晚他們在睡夢裏,我們對付幾個哨兵應該還沒問題。”
這些計劃,鳳栖都不太清楚。
這幾日忻州戰事緊急,她也不敢閑着,雖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像城中健婦一樣挑着弩.箭、糯米等軍備是做不到了,就連擔幾簍扛餓的炊餅、煎餅、鹹疙瘩菜給士兵們吃,她也幫不上忙。
但她能幫上忙的,是在角樓最高層裏認真四下觀望,數行營的海東青大旗、看靺鞨軍蟻行般路線的規劃、推測軍械磨損的程度及它們的弱點,然後指揮壯漢和健婦們把修補城牆用的青石、石灰和糯米、蛋清,攻打敵人用的礌石和弩.箭運到相應的雉堞邊,以取得最省力的效果。
但這日,她突然聽見東城門的甕城和雉堞邊一片嘩然,不由下角樓問:“怎麽了?”
驚惶的人們七嘴八舌地告訴她:“靺鞨人又捉了我們的人!”
“我們的人?出城了?”
“想來是的吧?”人們努努嘴,“這幾個人頭旁邊,還挂着刺字的手。”
南梁的兵制,募兵、廂軍或流配充軍的人都要在顯眼處刺字,以防士兵逃跑或作惡。但因為堂堂的軍人居然和充軍的賊人一樣在面上留痕,引起了很多士兵的不滿,于是改為充軍的人必須在額頭、臉頰,至不濟也是耳旁刺字;而正規的士兵則在手上刺字,刺得位置高一點的,袖籠一遮就看不見了。
鳳栖心想:難道又有忻州的士兵悄悄外逃,然後被抓了?
她伸脖子朝外一看,赫然看見蔡虞候和另外兩張熟悉的臉可惜身首分離,已經死了。
她的眼眶猛然就酸了。
這些時日在一起,蔡虞候不多言語,而實際是個爽朗正直的人。他出城,肯定不是逃跑,而是去找外援的。
但是這個時機,豈不是正中了溫淩的全套?
溫淩素來善學,在忻州故意漏開口子,伏擊捉住了潛逃的馬靖先,現在故技重施,波瀾不驚地熬了這麽久,想來要捉求援的人也不是一兩日了。
她心裏暗罵高雲桐這個蠢貨,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不由拿下帶绡紗面簾的幂離擦眼淚。
溶月給她遞手絹,勸她說:“娘子,別難過了,這是是非之地,咱們趕緊離開吧!”
鳳栖心裏燃着仇恨之火,獨自抽噎了好一會兒,才說:“溫淩挂出這幾個人頭,估計不僅僅是威懾。”
她痛定之後,帶着淚眼環顧城牆四處:好多人正探着頭、張着嘴,看外頭的人頭,猜測是哪號人物。
城牆下靺鞨人隔着一段距離,高聲地喊話:“快些開城投降吧!城裏當官的一個個都逃了,留你們這些士兵和百姓,哪個能抵抗我們冀王?!現在開城還有一條活路,不然你們一個個都要被築成京觀!”
鳳栖突然聽見異動,大聲喊:“糟了!”
已經來不及了,不知隐蔽在哪裏的砲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投出巨石,鳳栖掩身的女牆在不足一丈遠的地方被砸開一個大缺口。
因為不是對着人群抛的巨石,所以暫無傷亡,人們尖叫着四下逃散。
溶月吓哭了:“娘子!我們快走啊!”
鳳栖也是渾身戰栗,但咬緊牙關拼命平息了自己的恐懼,小心翼翼從雉堞的缺口處往外瞥了一眼,然後重新蹲坐在女牆下,對溶月說:“是掩在望樓車側後的,只有一架砲車。”
“那也得快走啊!”
“這是打算破城的砲車,不會浪費在砸人上。這幾日,靺鞨用砲車明顯少了很多,巨石應是不足了。”鳳栖繼續說,“望樓那裏在指揮,下一步就是雲梯兵了。”
她呼吸都快得緊,眼睛睜得很圓,咽喉幹澀卻不敢停頓地喊着話:“不能走!誰都不能走!即便是被巨石砸死,也要守住城牆的缺口!不然,雲梯兵從缺口處登城,切瓜砍菜一番殺戮後,就是打開城門,放靺鞨騎兵沖進來。忻州……就沒救了!”
她說到最後,聲音宛如嘶吼。
然後自己先起身,奔到一個蹲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忻州守軍旁邊,吼叫一般說:“城破了,誰都活不了!現在即便犧牲一命,可以救全城的人!何況還不一定死!”
一邊說,一邊搖撼着那些男人。
見一個個都在發怔,鳳栖咬咬牙,喊溶月:“我們去搬砂石袋,堵住缺口!”
砂石袋極重,但她像瘋了似的,拎着麻布袋的兩只角,大聲喊溶月:“溶月來幫忙!城破,所有人一死而已!”
溶月哭着過去幫她搬起了袋子,吃力地往城邊挪。
愣在那裏的守軍、壯丁和健婦們很快反應過來。
怕死是人的本能,但死亡無非是以不同的方式來臨,恐懼至極,竟然也就不怕了。
一個個都像鳳栖一樣有了瘋子的力量,争先恐後去搬砂袋、搬城磚、推來裝着拌好了的石灰糯米漿的小車……
衆人一心,往破損的城牆缺口填補着。
鳳栖的幂離早歪在一邊,再給一陣風一吹,随着風飄到了城牆下。
她汗水盈盈,累得心髒“撲通撲通”亂跳。
一擡頭,突見城外百步處那四五丈高的望樓上,遠遠仍能感覺有一雙熟悉的眸子直視過來,目光異常冰冷,她亂跳的心髒都仿佛瞬間被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