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早晨醒來,溫淩發現夜裏又下了一場大雪。忻州城外一片白茫茫的,一切都被掩蓋在白雪之下。
他披上白色鬥篷,先去看望了馬靖先,那條斷臂被包裹住了,血跡斑斑凝固在衣服上,人也面如金紙,呻.吟聲都不聞。溫淩說:“看好他,找個軍醫來瞧瞧,別讓他死。”
接着點好兵,一如攻破應州的模式,先讓抓來的民夫打頭陣,把城上的箭矢和礌石吸引下來這些武備之物數量是有限的,以人為标的,城牆上必然是一片慌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會一通亂打。然後他訓練有素的士兵再架雲梯和焦傲車攻城,三天內必叫城內崩潰。
若是那只斷手能吓住城內烏合之衆的領袖,像應州節度使任用郭承恩一樣出點昏招,說不定還用不着三天。
他嘴角挑起一些笑意,叫人牽過他的烏骓馬,檢查了馬蹄和肚帶,翻身上馬,劍指忻州城的方向:“出發!”
雪地裏,被刀槍威逼着的民夫深一腳淺一腳地前行。作為肉盾,自然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只能向死而去,祈禱來生不要再投胎在這樣的亂世了。
但當到了城外二百步的地方,騎在馬上的溫淩笑容凝固了。
忻州城趁夜晚往城牆上澆水,夜來氣溫陡降,水直接在城牆上凝固,一層層澆下來,城牆厚度加倍,而且變作上寬下窄的倒梯形雲梯會架不穩,壕橋也很容易滑開。強攻的損失會幾倍于應州。
民夫到了城下,箭矢礌石卻并沒有如期而至,上面有人在喊話:“兄弟們,受苦了!我們曉得你們也是漢人和北盧人,不幸被抓了壯丁,幹這樣賣命的活計。”
本來就不怎麽有士氣的民夫們,一邊在雪野中哆嗦,一邊為自己悲慘的命運哭哭啼啼起來。
溫淩擡頭看了看天,雪片極大,天色陰沉沉的,好像一時半會兒雪不會停。
他壓低聲音,咬着牙問身邊的人:“昨日在城下放哨的士卒怎麽不來回報?!這一城牆的冰,不忙上半夜,如何能夠凝成這樣?!”
副将哆哆嗦嗦地說:“卑職後半夜聽說城上在澆水,是來回報的,但大王那時候夢中火氣大,說了句‘澆水又如何,正好澆滅我這熊熊火!’”
他偷偷看了一眼溫淩的臉色,聲音越來越低:“卑職也沒聽懂是什麽意思,以為大王說的意思是‘不用擔心’……”
溫淩喉嚨口鹹鹹腥腥的,怪又不能怪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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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胸口起伏了好一會兒,說:“叫民夫在城下生火,烤化這冰。”
然而一邊天寒地凍下着雪,一邊杯水車薪地燃火,他自己也知道等烤化一牆的冰殼遙遙無期,純不過做個姿态罷了。
煎熬到傍晚時分,城牆上缒下一個吊籃,裏面坐着個人:大袖襕衫,但用的是士子的月白色而非官員的紫朱青綠,頭上烏角巾。對圍上來的靺鞨士兵指向他鼻尖的槍矛只皺了皺眉,伸手指撥開靠得最近的一杆刃口,說:“我是忻州來使,找冀王談如今之情勢。你們先問問冀王跟不跟我談,問完來告訴我。”
漢語說了一遍,唯恐這些兵丁不通漢語,又用靺鞨語說了一遍。
靺鞨士兵被他一口流利的靺鞨話鎮住了,槍矛略離開了一些,他就從吊籃裏起身,撣撣衣襟,又張開兩臂:“我無寸鐵。”
他很快在刀槍簇擁中到了溫淩臨時的行營。
溫淩正在火盆邊烤着一條羊腿,邊烤邊用刀片下烤熟的一層肉,戳了放在嘴裏。見人來了,先冷冷地笑笑,問:“吃晚飯了嗎?”
那人坦然笑道:“還沒有。”
溫淩割了幾片肉在盤子裏,對自己的親衛說:“端去給他嘗嘗。”
羊肉還沒有完全烤熟,裏層的肉帶着血絲,呈現着粉色。
那人挽了挽大袖,見沒有筷子,就用手捏了一片咬了一口,眉頭微皺。
溫淩鄙夷地問道:“怎麽了?不好吃?”
那人說:“缺點鹽。”
溫淩鄙夷的笑意收了,對親衛一擡下巴:“把鹽巴和韭齑給他。”
那人于是大大咧咧盤膝坐在氈毯上,就着面前的小案,氣定神閑地先慢慢撒鹽,再抹上韭齑,然後把肉塞進嘴裏,嚼了幾下笑道:“這羊肉肥而不膩,鮮香多汁,味道不錯。”
溫淩看他捋着袖子,興致勃勃地把肉吃完,笑問:“看你這模樣,仿佛餓了很久了。忻州沒人了麽?怎麽會派你這樣的人過來和我談?”
他努努嘴,指了指外頭大帳的門開着,看得見吊在栅欄上,斷了一手一足的馬靖先,垂頭奄奄。
那人笑了笑說:“忻州不缺人,也不缺糧。馬刺史不得民心,救不救他也無所謂;我呢,無名小卒一個,被公推來聽聽冀王的意思,其實無家無口、無牽無挂,即便砍成一塊一塊的送回忻州,也沒有人會在乎的。”
在溫淩面露殺氣之前,他又語氣一轉:“不過,大王的意思總要有人傳達,來使您都殺光了,又能破得了我們忻州的城?實現得了大王的期望?”
下巴一擡,卻是挑釁的意味。
溫淩看他這滾刀肉的德行,尋思他剛剛那些話,也确實是不錯。殺人撒氣簡單,但攻不破忻州,自己大軍可能馬上就要餓肚子了這是他現在最愁的事,還不能擺臉上,不能讓好容易鼓舞起來的士氣垮掉。
于是,溫淩不置可否,只說:“忻州的城,對我而言易如反掌。只不過上蒼有好生之德,想給忻州臣民一個活命的機會。”
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的銀杯,對身邊的親兵道:“也給對面送酒去。”
見那人毫無畏懼地一飲而盡,溫淩道:“看得出,你也是個爽氣的人。殺不殺你再說,你今日的膽氣小王還是頗為佩服的。你只身到城下,想勸我退兵?呵呵……”笑了兩聲,表示對面這人頑愚無知的好笑。
“可以一勸。”那人拱手。
溫淩大笑起來:“你可真是不怕死!先說說你叫什麽?我國敬佩勇士,說不定殺了你之後,會在國史上給你記上一筆。”
那人又是一拱手:“不敢。在下高雲桐。一介白身。”
溫淩眯着眼,一手撐着案桌角,一手撐着下巴,打量着他。
四只眼眸來往交戰了半晌,溫淩說:“高雲桐,我靺鞨所向披靡,一路從中都往西,攻下涿州、幽州、易州、應州都是手到擒來。所以你敢過來找我談,簡直是可笑又可嘆天底下竟有這樣不自量力的人!你要談,可以,我和你們忻州刺史馬靖先已經談過:打開城門,讓我的士兵進城駐紮。軍需糧草盡忻州全城之力供應我軍。日後我打下郭承恩,要回歲幣,再補償忻州。答應這條,忻州軍民、包括你,都可以不死。”
但他又不屑地笑起來:“不過,按你的說法,一介白身?連個官位都沒有,你如何能替代忻州答應下來?!”
高雲桐搖搖頭笑道:“我當然不能替忻州答應這一條,別說我,今兒除了我國的皇帝陛下親自下旨外,也沒有一個人能洞開城門,任你淩踏我們的國土、掠奪我們的糧食、戕害我們的百姓。即便是皇帝,要下投降的聖旨,也要考慮千古之後的罵名呢。”
“但是,”他緊跟着又說,“大王如今四萬人千裏迢迢到忻州城下,忻州盡地主之誼,先開糧庫送些糧草給大王應急,應該是可以的。兩國本有盟約,如今理應相互協助,共渡難關,何必急赤白眼兒地為一點糧草互相火并?”
他挑起腦袋,斜看過去:“大王說的‘毀盟’,應該是一時的氣話吧?這要毀了盟,不知貴國勃極烈可都同意?再者,撿他人唾餘,跟風而行,只怕也不是大王的夙願吧?”
溫淩給他繞得有點暈。
好半日說:“行啊,你總算說了幾句人話。我軍不缺糧饷,但要看看你們的誠意。”
“那馬刺史……”
溫淩搖了搖頭:“不急,看看你們的誠意再說。”
高雲桐基本達成了今日談判的目标,所以很篤定地點點頭,拱手道:“我先謝過大王的款待,剛剛的一席話,定當回禀忻州知府。”
原來現在是知府做主。
溫淩說:“給你一天時間,明日要籌措的第一批糧送出城,若看不見糧秣,我攻下忻州可不會客氣了。”
他指了指高雲桐:“尤其是你。”
笑得越發酷烈:“我最恨人耍我,到時候定會讓你碎磔而死!”
高雲桐撇撇嘴笑道:“我可不是能做主的人。但話一定帶到。”
然後自然而然地起身行了個禮,翩翩然轉身離去。
溫淩最缺的就是糧草,所以今日的談判,其實是能給應急的。只是談判之時并未能完全掌控局面,對面這個白衣秀士看着溫文爾雅,說話卻滴水不漏,又不會咄咄逼人,讓他連怒火都發不出來。
他就着火盆,默默地繼續烤那羊肉,一片一片地塞進嘴裏,但和高雲桐吃得灑脫不同,他總覺得即便是這樣好的羊羔肉也食不甘味,不知自己到底哪裏存有痞塊,而渾身不适。
晚間,大軍仍是圍困忻州城。
但主帥等退回山坳,以保安全。
溫淩在溫暖的羊毛被子中翻來覆去睡不着,沒有出掉的兩口惡氣在胸腹裏到處亂竄,越釀越周身難受。
他終于起身披衣,到外頭巡視一圈,涼涼的雪花飛在他的臉頰上,北風吹在身上,到處寒冷起來,頭腦也漸漸清醒多了。
他覺察出自己總說不出的那些不對勁源自何方了:
這次來的這位使者,怎麽會這麽了解他軍中的情景?!
他曉得靺鞨來了四萬人,曉得溫淩最缺的是糧草,曉得勃極烈會議才能定奪兩國的協約,曉得他這會子喊着“毀盟”是在撿幹不思的唾餘……
甚至,溫淩感覺到,連忻州的城防都巧妙地避開了應州對抗他時犯的錯誤,利用了他攻城的弱點。
他突然後悔起來,他不應該讓那個高雲桐離開,他應該好好拷問這個人,問一問現在誰在忻州出謀劃策,誰那麽了解他的用兵、他的鉗制、他的一切……
因為越想,溫淩越覺得脊梁骨一陣陣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