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第二天一早,忻州的軍民就被吵吵醒了。
“馬刺史被靺鞨人俘虜了!就吊在北城外呢!”
所有的街巷都在傳,越傳越叫人惶恐:這一城的最大的軍事長官都叫人俘虜了,忻州還能怎樣渡過這一劫難?!
最早知曉消息、也最早崩潰的是忻州的守軍。
不知誰先帶頭,紅了眼似的到忻州的富戶開始搶掠沒有人管了,搶到了就是自己的。
再接着,聽說有女孩子被當兵的污辱了,先是被搶掠的富戶家的女孩子,次是教坊裏的女孩子,再就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孩子。
軍紀一片混亂,到處是哭喊聲,城裏還沒進外敵,就先被自己人給攪成一鍋粥。
小客棧外面大概也來了搶掠的忻州士兵,氣勢洶洶在外面喊:“銀子!我們只要銀子!那麽重的鐵錢和銅錢,怎麽搬得動?!”
客棧掌櫃戰戰兢兢:“各位軍爺,小店小本,從來都是銅板進出賬的,碎銀子只有這麽多了……”
接着是一聲清脆的耳光聲,掌櫃帶着哭腔:“軍爺,小老兒這把老骨頭都在這兒了,豈敢為了一些銀子送掉一條命?……”
有人嚷嚷着:“裏面去看看,萬一有做生意的來投宿,說不定有金銀。”
鳳栖不由緊張起來:她有金子,還有美貌,亂世裏懷璧其罪,這兩樣絕世的好物事就是最可怕的東西。
“溶月,”她低聲吩咐,“把我們帶來的值錢東西藏到大床的承塵上。”
溶月慌慌張張地把東西藏好。
但人呢?難道也藏起來?
Advertisement
“到高雲桐那裏去。”鳳栖簡潔地說。
屋子都靠着,有他們在,會安心得多。
她倆躲在高雲桐的卧室裏,高雲桐說:“別慌,軍隊會潰亂,我猜到了。這種急亂,根本沒有人組織起來,士兵們也是各自為政,只仗着自己有刀兵才放肆,所以反而不足為懼。”
他撫慰地看了她們倆一眼,閃身出去,還帶上了門。
他在對外頭的人說:“蔡虞候,咱們這裏你是官身,斡旋這些小兵,只管拿出并州大營的氣勢來。”
鳳栖暗道:原來他并不是一群人中地位最高的,但大家又都聽他、服他,除了自家有兩把刷子外,曹铮應該也是給了他一些信任和權力的。
果然,一會兒外面就擾擾的亂起來。
聽腳步,大概是兩個人闖了進來,一開門就大聲嚷:“你們是幹什麽的?”
這會兒被稱為蔡虞候的,平時被大家叫“老蔡”,是個性子沉穩的男人,路上不怎麽說話,只是常憨憨地笑,這會兒開口,倒也頗有官威:“我們是并州大營的,本來是憑節度使曹将軍的鈞命,來忻州傳遞消息現在,這消息是不是不必傳了?”
闖進來的人愣了愣:“呃……刺史已經被捉了。忻州大概是保不住了。”
蔡虞候說:“胡鬧!忻州只有刺史一個當官的麽?權知忻州府,總有人吧?府下小吏難道也一個都沒有?”
城中游勇潰散,哪裏還聽官府的召喚!
但是這麽冷靜而居高臨下的問話,倒是挺能唬人的。
闖進來的兵卒半日說:“我管不着了!自家小命要緊。”
“刷”的一聲,大概是亮了兵器,但不知是哪一方亮的。
鳳栖屏住了呼吸,忍不住從門縫裏悄悄往外看。
拔出刀的是自己這一方。
而慌亂的是闖進來的兩個小兵:“你們幹什麽?!別以為我們怕啊……”
事實上已經怕了,兩個對五個,氣勢上也遠不足。所以兩個小兵邊虛張聲勢,邊一步步往後退。大概是平時疏于操練,動作很蠢,一下子就被拿住了,手肘上麻筋一敲,握不住刀劍頓時撒手了。
高雲桐說:“虞候,先不忙着動手。這兩個劫掠,罪不至死。先拿到知府那裏刺史不在,知府理應将城裏管起來,外敵圍城,此刻更是不能自亂,自己亂了,命都保不住。”
他轉頭向那兩個被摁住了的士兵:“你們是忻州的廂兵,額角、臉頰或耳後都有刺青,靺鞨冀王有備而來,若是攻破忻州,第一個要屠的就是軍士。你搶了再多金子,又能帶得出城門享用麽?”
那兩個士兵頓時垂淚:“我們……也知道。但事到如今,只盼着城破之後能僥幸逃出去。逃出去,總得有錢傍身才能活得下去……”
另一個說:“哪個想當這狗..日的兵!關的饷都填不飽自己的肚子,家裏還有老婆孩子嗷嗷地等一口飯……”抹了一把淚:“給朝廷賣命,不值!空饷和錢糧都進了當官的腰囊!”
朝廷和地方沉疴已重,唯有官家在一群佞臣的馬屁話中全不自知。
高雲桐好一會兒才說:“你說的并沒有錯。但是接下來不是為朝廷賣命,是為自己。”
刺史衙門和知府衙門并不在一起。知府此刻也吓得篩糠,躲在衙門深處不肯出來處置事務。門口的大鼓都給人敲破了,受苦的百姓捶胸頓足的,大聲喊冤。
先喊的是家裏被當兵的劫掠了。
後來有幾個急了也不怕醜,捶着胸脯喊:“奸了人,打得奄奄一息的,官府也不管嗎?!外頭還沒打進來,自己人先就把自己人給弄死了嗎?!我那可憐的女兒!……”
高雲桐把兩個到客棧搶掠的士兵往衙門口的臺階邊一丢。兩個人都捆着,毫無嚣張的模樣了。
而蔡虞候對大門喊道:“我是并州大營的虞候,重要的事求見知府,知府若不見卑職,只怕靺鞨軍說要‘屠城’,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躲不過了!”
四周寂靜了片時,接着有人哭起來,也有人叫起屈來,還有的跺着腳:“一個都逃不過,還不如搏一搏!橫豎都是死!”
知府衙門的朱漆大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個腦袋說:“有憑由麽?”
“沒有憑由,也進不了忻州的門。”蔡虞候笑了笑,掏出憑由晃了晃,“我們都有。”
“進來吧,知府在二堂忙着布置軍務。”強行往知府臉上貼了個金,又趕緊把幾個人救命稻草一樣請了進門。
也不知裏面談了些什麽,但衙門口是開了,知府柳舜親自出來對圍觀的忻州百姓說:“馬刺史雖然被俘了,但是忻州軍民只要一心,我們還是可以抗一抗靺鞨人的!剛剛并州大營的幾位已經和我商議了求援的事,大家夥兒衆志成城,只要熬到援兵來到,忻州就有救了!”
這話終于給所有人燃起了一些希望。
到了下午,忻州的幾座軍營裏,從都司虞候開始整頓軍務,殺人、侮辱婦女者軍法處置,當場處死了六七個;傷人、搶掠者被摁跪在忻州最大的市集上狠狠打了一頓軍棍,幾十人拖着血淋淋的脊梁示衆。
軍心安定,民心也漸漸安定多了。城中招募壯漢再次加固城防,準備礌石、火油和箭镞,秣馬厲兵,終于有了開始好好做防務的樣子。
高雲桐再一次站上忻州城牆,看士兵和民夫們準備作戰,也觀察城外的景象。
一面面海東青旗被北風獵獵地吹着,軍械環圍在城牆四周;幾百座網城,成千上萬的連營一直消失在山坳的轉角處;不遠處的山上豎起了比忻州城牆四角的哨樓還要高的簡易望樓,隐隐還能看到上面的人影。
最觸目驚心的,是北城外豎起了好高一座栅欄,栅欄上吊着幾個人:中間一個特意給換上了展腳幞頭、朱紅襕衫,斷掉的一條腿還穿上了皂靴,凄厲的呻.吟聲傳到城牆邊;旁邊三個則穿着皮甲,都奄奄一息地垂着頭。
會漢語的靺鞨士兵在城牆下高喊:“刺史已經被俘了,現在投降,饒刺史一條命,也饒城裏人的命;現在還敢頑抗,就屠城!拿你們的屍骨築京觀!把你們的妻女帶回咱們白山黑水裏賞給謀克猛安的兄弟們!”
高雲桐肅穆地看着斷了腿的刺史馬靖先,好一會兒方問:“靺鞨人能信麽?”
也是好一會兒,身邊方有忻州的将士回答:“不能信。即便不屠城,城裏也必遭劫難。”
應州就是最好的榜樣。确實沒有屠城,但為了搜取糧食,富戶和窮人都經了幾輪洗劫,當時就死的想想還是幸運的,接下來缺糧的城市必然是易子而食、凍餒成一具具餓殍。
高雲桐又看看左右,仿佛有一點笑影在嘴角噙着:“那麽,刺史要救麽?”
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因為不好答話。
最後,才有個人嘀咕:“就算想救……也得有本事救呀。”
多行不義必自斃。
大家冷眼看着忻州刺史馬靖先拖着一條斷腿,先還嚎叫着求饒、讓忻州軍士出來救他;後來就只能在寒冷的北風裏呻.吟,呻.吟了一整天。忻州城裏的人像沒有看見他的痛苦形狀一樣,自顧自加固着城牆,把礌石和箭矢搬運到雉堞邊,張開強弩對着外面。
溫淩在城外,眯着眼睛看着城牆上的忙碌,好半日說:“備好軍械,明日就強攻。忻州士氣強過應州,這當是一場硬仗。但克下忻州,大家就有口飽飯吃,所以也當破釜沉舟了。”
他來到馬靖先的身邊,馬靖先流着眼淚:“大王,大王,求求你饒了我一命。你放我回忻州城裏,我一定開門投降,然後征集糧草奉于您……我畢竟是忻州的長官,他們會聽我的。”
溫淩啞然失笑。
忻州人對這位刺史的冷漠簡直寫在臉上,看來自己抓了這麽號人等于是白抓了,可惜硬熬了兩天兩夜守株待兔。忻州既然看起來不打算救這位刺史,那麽馬靖先唯剩的作用就是拿來恫吓忻州新的領袖了。
他笑道:“馬刺史,你受苦了。只要苦得其所,我定然留你一條小命。”
馬靖先正準備感謝他的不殺之恩,就聽他說:“剁他的一只手,送到忻州城門口,再寫一份戰書過去:我靺鞨軍隊素來無堅不摧,忻州此刻群龍無首,何必頑抗?只要城牆上發一箭一矢,那麽,忻州下令抵抗的官員,就會像馬靖先一樣,被我一塊一塊地剁碎!”
他下巴一擡,一個親兵虎虎地上前,抽刀切豆腐似的沿着馬靖先的手腕一圈切下,一只手就落了下來。
馬靖先發出嘶啞的痛呼,暈厥了過去。
那親兵笑嘻嘻把斷手掂了掂:“好家夥,這家夥養尊處優,一只爪子那麽重!”
溫淩冷漠地笑道:“少廢話,給他傷口止血。不管忻州城裏現在主管防務和軍務的是誰,我們都得靠馬靖先的肉塊來一塊一塊地威懾他們,所以這個人還不能馬上死。我看忻州的長官有多麽大的膽子跟我抗衡!”
他遙遙地望着忻州的北城門,城樓上也是一片沉默,那裏的人握着長戈長槊,大概也在遙遙地望着這裏血淋淋的一幕。
溫淩心裏有一點痛快,仿佛鮮血稍稍排解了他這一陣難以言述的憤懑。
熬了兩天兩夜捉了個廢物,他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養足精神準備明日的大戰。
火盆燒得熱熱的中軍帷幄後半間,是他的寝卧。
他在親兵的協助下卸掉沉重的浮圖甲,簡單地洗了個澡。羊毛的被褥很暖。外面,又醒過來的馬靖先的呻.吟像唱曲兒似的很動聽。
他滿意地入夢,夢中琵琶曲響起,她低低的吟唱響起:
“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她擡眼凝眸,妩媚萬端,風情萬種。
他捉住她的手,手小巧玲珑,又嫩又滑。
他攬住她的腰,腰綿軟纖細,恍若無骨。
他親到她的面頰,她想躲閃,卻躲不開,面頰嬌嫩得花瓣似的,轉而變紅微熱。
他親她的嘴唇,她被鉗制着,只能乖乖聽話,那柔軟的櫻唇被含住,潔白的貝齒被分開,他探索着她深層的溫柔芬芳,也享受她的無可奈何、不能自主。
“你這個妖精!”他在夢裏切齒地罵她,“我對你那麽好,我從沒對人那麽好過!你卻如此對我!……我定當弄死你!”
含霧的眸子,晶珠般的淚滴,似笑不笑的唇角。柔軟得像條蛇,溫暖得像暮春的麗日。
真是個妖精,讓人如癡如狂。
溫淩在劇烈的心跳裏醒過來,渾身像有火在流竄。他掀開被子,看着腳那頭火盆裏的焰,怔了一會兒。他的裈褲支棱着,随着視線的聚焦忽而模糊、忽而清晰。
一切的火源因此而來。
他在腦海中回憶着随軍營伎中最美的那幾個,卻一絲興趣也無。
滅火只有靠她,或靠自己。
他一定要弄死她!
他一邊靠自己解決燃眉之急,一邊憤憤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