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鳳栖和溶月到刺史衙門口,大概是晚了,大堂門口擠着不少人。只聽裏面一陣怒吼:“現在是什麽人都能來獻策了麽?不問你個僭行之罪,你是不是不曉得馬王爺有幾只眼?!來啊,給我亂棍打出去!”
鳳栖心裏一緊,趕緊擠到人群的前面看個究竟。
圍觀的人都在竊竊私語:“馬刺史現在心情糟糕着呢!這個人真是膽大狂妄,不知死活。”
還好“亂棍打出去”并不是法定的五刑之一,目的是“打出去”,而不是“亂棍打”。
而刺史任用的衙役卻是一臉戾氣,高舉着竹板,劈頭蓋臉就打下來。
高雲桐很狼狽,兩條手臂遮着腦袋,且走且退,倒不求饒。
出了刺史衙門口,他撣撣衣服,看見鳳栖,苦笑了一下。
旁邊一個好心的老漢勸他:“別獻什麽策了。這如今,除非能叫靺鞨人轉身就走的‘策’,或是能讓刺史官人毫發無傷離開忻州的‘策’,其他的,都入不了官人的法眼,都免不了挨打。”
門口衙役用長竹板子指着那老漢,瞪眼喝罵:“那老不死的你在說什麽?!”
頓時一片死寂,大家灰溜溜地各自拔腳離開,再無人在衙門口說話了。
離開衙口,轉到僻靜的地方,鳳栖才說:“你看明白了?”
高雲桐點頭說:“都挨了頓打了,當然看明白啦!馬靖先哪有心思組織忻州的軍民一戰靺鞨!他只想着自己能全須全尾的,最好別得罪冀王,靺鞨軍就自己跑了怎麽可能!”
“別指望他了。要救忻州城,得把這個人弄走。”
“弄走?”高雲桐玩味地看着鳳栖,揉着胳膊被打疼的地方,卻饒有興趣地問,“願聞其詳。”
“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川壅而潰,傷人必多。”鳳栖先轉了句文,見他挑眉而笑,便接着說,“可是,茶館酒樓貼再多的‘莫談國事’,人們就不擔心國事了?只是無從知曉真相,反而醞釀得越發容易輕信罷了。溫淩之前不屠城不是因為心善,而是因為不必要;他殺幽州兩院夷離堇、應州節度使的時候從不手軟。他這心狠手辣的特點,我們可以給他傳一傳,川壅而潰,是馬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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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
“然後?然後就看你了。”鳳栖笑了笑,“反正也不會比現在更糟糕吧?”
忻州城裏的恐慌越發嚴重。
從不知哪裏的酒肆茶樓傳出的消息,都說靺鞨人殘暴無情,進城就要屠殺,而當官的首當其沖會死得難看,有幽州和應州為例。說得有鼻子有眼。
而刺史馬靖先很快聽聞靺鞨冀王以往的種種手段,更是緊張得夜不能寐。
開城門投敵,他也沒那個勇氣,到底拿着大梁的俸祿,做全國第一個行搖尾乞憐的投敵之事,會被禦史們和百姓們的唾沫星子淹死,後世也會被釘在恥辱柱上永不得翻身。
他只能愈發嚴厲,用鞭子督着城裏的軍士們晝夜輪班,死死盯着城外的舉動。
但沒幾天,靺鞨的攻城軍械運到了城外,很多還是南梁支援的:雲梯、焦傲車、巢車……硬木和鐵質的底座,上面覆蓋着防火的濕氈子,又高又堅固,裏面可以躲進幾十個勇敢的士兵,借助軍械的掩蔽登上城樓一頓砍殺。
剛剛被逼出來的一點士氣又洩光了。
馬靖先面如死灰,問左右:“如今該怎麽辦?”
大家并不敢說話,好半天才有一個在他的威逼之下道:“要麽……先備好礌石,或許能夠抵擋一陣。”
“胡說!鐵架子的巢車,砸多少礌石下去能砸壞一個?”
他吹胡子瞪眼,把先發言的那個幕僚罵得狗血淋頭,接着又指名問另一個:“你有什麽主意?”
另一個也無奈,咽了一口唾沫:“要麽……趁夜裏派些士兵缒牆而出,到敵營裏殺他個措手不及。”
“亦是荒唐!”馬靖先怒罵,“缒城而下能有多少人?靺鞨軍有多少人?被他們踩死都不夠!”
然後跺着腳罵所有人:“養了你們這群廢物!!”
大家眼觀鼻、鼻觀心,不敢說話,唯恐把長官的怒火引到自己頭上。
但有一個猶豫地擡眼悄然望了馬靖先一眼。
馬靖先威嚴地指着他問:“你有什麽主意?”
“卑職有一個主意,但是……”那幕僚小心看了看刺史,“但是要請明府借一步說話。”
馬靖先眉梢略略一挑,已然明白了,故意說:“臣不密則失其君。只要有法子,借一步就借一步吧。”
跟着那幕僚到了二堂的一間側屋,遣開了伺候的丫鬟,說:“說說看。”
“靺鞨人在北城防備得松懈一些,明府不妨以那裏作為突破。”幕僚小心地看了馬靖先一眼,見他雖然皺着眉,但也沒有呵斥,于是接着說,“如今正面與靺鞨相抗,無疑是以卵擊石,消息又遞不出去,朝廷想派軍隊過來增援都不知道怎麽回事。明府以國土為重,親身出城求援,怎麽說都是官家要贊揚的忠心。”
只要不是開城門當面投降,其他都好說,編一個借口總是容易的事章洛那位衙內已經給百官做好了榜樣。
馬靖先心中甚是寬慰,捋着胡須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不錯,現在城中危難,等閑的斥候無法信賴,萬一反倒洩了城內的機密,就極為不妥了,還是我親自求援來救這座忻州城比較合适。”
“不過,”他又問,“北城松懈是松懈,若大開城門時給靺鞨人沖過來卡住了門軸,不就等于破了城麽?”
幕僚說:“這是沒有辦法了,還是辛苦明府缒城而下。北城有幾處傍山,軍營網城是無法駐紮的,所以沒有幾個靺鞨人,巡邏過去的也是寥寥,小心避開就行。”
“可我還有些東西……”
金銀財寶太多,棄之不舍。
幕僚無語,好半日才說:“還得明府自己拿主意了。”
馬靖先跺了跺腳,咬咬牙說:“唉,如今生死存亡之際,也顧不得身外之物了!只能請了朝廷的援兵打敗靺鞨,回城再取東西吧!”
揮淚回去收拾随身可帶的金銀細軟了。
夜幕深沉之時,城中一片阒寂,擔驚受怕的民衆被宵禁管制在街坊之中。
卻不知北城一角,一城的刺史帶着十幾個親衛,腰間紮得鼓鼓囊囊的,正悄無聲息地登上城牆雉堞。
三丈高牆上俯視下去,刺史馬靖先的雙腿未免也要篩糠,然而進退均已一樣被逼到了山窮水盡,只能指望這唯一的機會了。他的親衛也鼓勵他說:“明府,卑職們先下去兩個接應,上面也留着人幫明府扯着麻繩,明府您慢一點順着下去,不會有事的。”
馬靖先深吸一口氣,又深嘆了一口氣,終于說:“生死成敗在此一搏了。”
他探着頭看兩個親衛先順牆而下,練家子到底手腳矯健,很快就到了地面。
他們不敢點燈,不敢高聲,揮揮手示意了一下。
馬靖先拉着麻繩試了試,又緊了緊腰間拴的另一根繩子,然後在親衛的扶掖下跨過雉堞,小心地一點一點往下挪動。雙手難免被麻繩磨得生疼,胳膊也抖得厲害,幾乎要支撐不住,他粗粗地喘着氣,有些後悔自己帶了太多沉重的金銀在褡裢裏,但這時候扔了也舍不得,只能咬咬牙,繼續一點一點往下挪。
身旁兩個親衛跟着他一起下城牆,自然也随着慢慢移動,但耳朵裏突然聽見什麽聲音。
“這是……”
疑惑的問題問了一半,就明白了怎麽回事。
而且,明白了也晚了。
斜剌裏抽冷子一支冷箭射過來,馬靖先左邊那個缒牆而下的親衛後心口中了一箭,他的皮甲根本搪不住箭镞,喘了幾聲就撒手人寰,被腰間的繩懸吊在城牆半腰。
遠處傳來靺鞨人笑嘻嘻的聲音:“這箭法不夠厲害。射繩子!”
又是一聲弓弦響,一支箭破風而來,金屬箭镞猛擊在城牆磚上,而挂着另一個親衛的繩子斷了,只剩手裏那根。
那親衛一驚非同小可,顧不得旁邊自己的主子,對上頭喊:“快!快放下繩子!”
繩子急急放了一段,又一支箭射斷了他手裏握着的那根繩,他從兩丈高摔了下去,頓時一聲悶響。
馬靖先吓壞了。
先喊着:“快!快!快把我拉上去!”
但他有些沉重,上頭的人也緊張,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拉動了一尺。
他又喊:“不不!快把我放下去!”
至于放到地面會被靺鞨人捉住,此刻已經顧不得了。
于是繩子又往下放,他宛如吊在半空的一只肥雞,撲扇着、蠕動着、手忙腳亂的。
靺鞨人又開始笑着嚷嚷。
馬靖先不懂靺鞨語,問:“他們在說什麽?”
“好像……是什麽‘火’?”
果不其然,遠處飛來幾支火箭,流星一樣釘在磚縫裏,火苗燃着了繩索,麻繩一點點被燎焦,變得越來越細。
大家對馬靖先此刻的恐懼感同身受,但已經沒有辦法幫他了,除了喊“刺史快一點!”然後看着他驚慌失措地蠕動。
兩根繩子很快都燎斷了。馬靖先“噗嗤”一聲,像個沉悶的水袋一樣落到了地上。
他的左腿“咔嚓”一聲折斷了,後背和後腦勺猛地一震,然後麻了。
馬靖先沙啞地喊了一聲:“救救我……”
艱難地扭過頭,那個先他一步掉下來的親衛摔得比他還要重,渾身一陣一陣地抽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上面的人也在躊躇,直到看見騎着戰馬、披着戰甲的靺鞨将兵們圍過來,才決意放棄馬靖先了。
一個個腦袋都從雉堞上縮了回去,連放兩箭吓吓人的都沒有。畢竟,遠離城牆,活命的機會大一點。
馬靖先仰起臉,倒着看見一匹烏骓馬慢慢靠近了他,馬上那人披着幽夜般色澤的黑狐絨鬥篷,鐵黑色毫無光澤的盔甲把僅剩的一絲月光都吸進去了似的。面甲上露出一小截面孔,皮膚冷白,雙眸幽深,帶着冷漠的笑意。
那人會說漢語,打量了馬靖先半晌,問:“你叫什麽?是什麽人?”
馬靖先哆哆嗦嗦的:“我……小的姓牛,叫……牛三。是……城中做生意的。”
那人冷冷一哼,馬匹繞着摔癱了的親衛一周,說:“撒謊。他幾個身上穿的是南梁的皮甲不在戰場時,士卒用輕便的皮甲護身,但普通做小生意的人家,誰敢私藏甲胄?”
“我……我有錢。”
馬上那人馬鞭指着馬靖先說:“看看,他傷哪兒了?”
一旁的步兵親衛小跑上前,娴熟地在馬靖先身上一頓按。
馬靖先剛摔下來時只覺得渾身毫無知覺,此刻被他按到小腿,突然鑽心般痛,不由嘶喊出聲。
那步兵回報:“左腿斷了。”
“嗯,讓他說實話。”
都不消吩咐,那步兵娴熟地把他斷了的左腿一掰。
馬靖先狠命地抽了一口氣,肚皮打挺似的昂起來,而後叫得慘烈:“啊”接着是哭。
“說吧!”
馬靖先哼哼地哭着,但略一遲疑,左腿斷骨又被反折,他看見尖銳的斷骨從他厚缯的褲子裏戳出來一截,血淋淋又白森森的。
“我說!我說!饒命!饒命!!”他斷斷續續的,邊哭邊說,“我是忻州刺史馬靖先。”
“大王!”靺鞨士兵很是興奮這是一下子捉住了忻州的最高官員。
馬背上的溫淩也有些高興,但好像也不特別高興,嘴角扯了扯算是笑過了,
捉住個慫包,一點意思都沒有。
何況,他心裏還有一根刺,只是現在軍情緊要,還不能顧及,但一想起來就是心髒隐痛,想着要把她千刀萬剮才能出氣。
所以,一切喜悅仿佛也遠離了他似的。
“總算沒有白忙活,先把人帶回去。”溫淩吩咐着,“明兒早上,用他來逼開忻州的城門。群龍無首,想必會聽話的。”
不等他吩咐,馬靖先上趕着表忠心:“是!是!我一定叫他們開城門……大王饒我一命吧!”
溫淩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圈馬往回走。
他的親衛在誇他:“大王真是神機妙算!果然在忻州北城只守了幾天,就捉到這麽大號的人物!”
溫淩冷冷地微笑,在寒夜裏騎着馬緩緩歸去。
風很刺骨,吹得他的眼眶發酸,臉也僵硬。
他猶記得,在攻陷應州城的前一天,帶着她爬到高崗頂,登到望樓上眺望。
她穿着大紅色的羽緞鬥篷,潔白的絲綿小襖,手凍得通紅冰冷,把他心疼壞了還不能說出口。
她遙望着應州的眸子很清很亮,睫毛忽閃忽閃的,美得叫人心軟。
她告訴他說,作戰時不能趕盡殺絕,一旦趕盡殺絕了,裏面的人知道必死無疑,則勇力勝以往十倍,必然要拼死相搏。
那次他沒有聽她的,認為只是婦人之見。
然而這次不由自主地故意放松了忻州北城的城防,果然自作聰明的忻州刺史選擇了半夜缒牆逃亡。
她是真的聰明通透,可聰明卻不肯用在與他一同開疆拓土、一同登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