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忻州刺史馬靖先聽到溫淩的回答,先是勃然大怒,拍着椅子扶手大罵“靺鞨人簡直是禽獸!”
但接着平靜下來,就漸漸變得面如死灰,撐着額頭幾乎要落淚:“怎麽辦?怎麽辦?忻州哪裏抗得過靺鞨人的鐵騎?”
他的幕僚勸他:“明府,忻州雖不大,到底城牆還堅固,城中也有糧食,和靺鞨人硬撐上幾個月,最後缺糧不支的是他們。”
馬靖先心下猶疑,上城牆遠遠一望,只見靺鞨的連營圍繞着整座城池,刀槍劍戟都明晃晃的,看着實在吓人。
他雙腿哆嗦,幾乎要從雉堞上摔下去:“這……這有多少人啊!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應州比我們忻州還要高大堅固,都沒有守過半個月!應州被破之後,節度使毀家纾難,自己也丢了一條命,應州才沒有大肆屠殺;而這次,那冀王可是明擺着說了要屠城的!”
他恐懼,周圍陪他巡城的守軍哪個不跟着恐懼?
刀砍不破的鐵浮圖甲,馳騁如風的靺鞨快馬,丈二餘長的紅纓槍矛,還有準頭極高的雕弓羽箭,靺鞨人能征善戰、殘暴嗜血的形象絲毫沒有因郭承恩抵擋了他們近十天而削弱分毫。
忻州城臨時征召民夫,加固城防。
高雲桐和他帶的幾個人自告奮勇前往,累了幾天,也頗有收獲。晚上回到所住的小客棧裏,要了一壇酒和一些小菜,既是解乏,也是便于會合密談。
鳳栖被他們一道請了過來,酒她自然不喝,但看男人們一副凝重的模樣,她就連吃飯也沒了胃口,問道:“我這幾天看忻州的集市都冷落了很多,冀王圍城,是真的咯?”
“是真的。城外團團地裹了一圈,兵将好像沒有少,士氣也依然旺盛,大概在并州外損失不大,只是不願意和郭承恩耗着了,就轉道忻州。”
原以為忻州可以躲避戰亂,沒想到反而落入了進不得進、出不得出的泥潭裏。
鳳栖有些懊惱:“唉,并州難克,而忻州容易,我怎麽沒想到這一點?”
“哪裏都不好過。”高雲桐喝了一口酒說,“戰火會往哪裏蔓延,只怕連靺鞨人自己都并沒有刻意謀劃。即便咱們不往忻州來,往東邊去,幽燕在靺鞨治下,鐵騎要踏過黃河,直奔河北河南,又是什麽難事呢?”
他伸出手指沾着碗底的殘酒,在木桌上畫出一道“幾”字形的長河,在長河兩岸點點戳戳,眉頭越皺越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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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栖看着他點戳的那些痕跡,心裏也不由揪緊了。
但他俄而眉卻松開,弛然笑道:“此刻就是把始作俑者章誼拉出來千刀萬剮也沒有用了。前面的事現在後悔也白搭,廟堂上的人難以兼聽,我們卻已經盡了做臣子的忠心。”
他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大口大口地喝着,喝完一抹嘴角的殘酒,仿佛是一個糙粝的漢子,但目中銳氣逼人,毫無懼怕之意。
他說:“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從今而後庶幾無悔!(1)高某自告奮勇和并州大營的幾個兄弟到應州為斥候,見聞頗不少,不虛此行。現在既然被命運送到了這裏,自然也要搏一搏命運。在忻州能救下一個蒼生就救一個蒼生。”
他的話雖不激昂,甚至帶着些目空一切的驕傲笑意,但跟他的幾個人都熱血沸騰,紛紛倒酒,一仰而盡,然後舉手要砸碗為誓。
高雲桐急忙制止:“慢來,慢來!酒碗是店家的,咱們平白多賠幾個碗犯不着。再說,沒事聚一起砸碗,也叫人家心有疑懼了。還有多少酒?”
他搖了搖酒壇子,笑逐顏開:“還夠兩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兒再去角樓找活計,探探刺史馬靖先的想法。忻州雖小,到底是城,衆人一心,至少溫淩沒那麽容易破城。”
遂給幾個夥伴一人倒了小半碗酒:“喝!”
鳳栖問:“你別光有一腔孤勇啊!要守城,該怎麽守?你能指揮得動刺史?你不過就是個民夫。”
高雲桐笑了起來:“不錯呢,你說怎麽辦?”
鳳栖看傻子一樣看看他:“你問我?你在并州,是怎麽辦的?”
“我在并州……”他好像在回憶,還帶着笑意,“随着官差押解到了地方,先關入牢房,和一群五大三粗的罪囚一起呆了三天,吃了三天臭水馊飯,閑着互相聊天,才曉得所謂的‘罪囚’,十之六七是抗稅的農人、販了些私鹽的小賈、活不下去所以落草為寇的小喽啰……我這樣以文字得罪上司的,也有個把。一片‘治世’,便是這樣的幽暗底色構成的。”
“都預備好了脊梁準備挨頓杖打,臨行刑前,有人叫住了行刑手,說:‘這個人是晉王寫信拜托曹将軍照應的,又是個書生,就免了他一頓殺威棒吧。’于是單獨提溜我到一邊,叫我寫了幾個字給他們看看,于是後來就主要廂軍營裏做些抄抄寫寫的事。”
他對鳳栖拱拱手:“對了,應當多謝!”
鳳栖轉身避開了他的禮,然後聽他繼續說。
“抄抄寫寫實在太容易,而我呢,大概從來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吧?覺得肚子裏寡了油水,充軍又沒有帶多少錢來,只能想辦法自己掙。寫了幾首歪詩破詞,倒入了三教九流的眼,在并州教坊間傳唱開,掙了點羌笛琵琶的辛苦錢,換了幾頓酒肉吃。”
“閑來就跟着其他廂軍一起出操。他們練得有氣無力,我吃飽了酒肉,就能練得認真些。畢竟都充軍了,哪曉得哪天會見真章、上沙場,練的可是保命的功夫。”
怪不得身手不錯,不算力大無窮,但矯健而穩準狠,頗有一番巧勁。
“再然後,”他聳聳肩,一臉無所謂般,“楚館秦樓之名,傳揚到并州官場之上,人道是有個犯過前來的無行文人,會吟詩填詞。有幸在青樓見到曹将軍一面,他由侮慢而漸漸将高某引以為知己,也算是我的意外之獲。充軍之人,不敢奢望什麽,在需要的時候能報效國家,就是我的心願了。”
“但是現在,我總不可能再寫點詩詞歌賦的去投奔馬靖先吧?”他說,“忻州城門口,馬靖先帶着二十幾輛大車‘出巡’,已經是盡人皆知,呵呵,忻州軍心民心渙散,也是必然的了。”
“那……”鳳栖有些疑惑,“你總有計劃吧?”
高雲桐看了看她,又環顧了自己的兄弟,然後蘸了些酒液,在木桌上畫了忻州的城防圖:“忻州城防和糧草尚不如應州,衆人一心的話,或許能扛兩個月吧?關鍵還是要朝廷的救援朝廷若失了忻州,并州就孤立了,若占領了并州,太行八陉這樣的天險也等于對外敵毫無作用,反倒鉗制了自己。只盼着溫淩并不那麽了然我國的山河地理,不然他要是和晉地死磕下去,我大梁就不堪設想了。”
他最後說:“我明天無論如何要去闖一闖刺史的衙門,勸馬靖先要鼓舞士氣、團結民心,能扛久一點,得到朝廷增援的機會就大一點。”
鳳栖欲言又止,在高雲桐凝注她的時候,還是說:“我的想法,明兒等你從刺史衙門回來的時候再看吧。”
第二天大早,鳳栖就聽見客棧裏高雲桐那一間的動靜。
她推了推溶月:“起床吧,我也要和他們一起去刺史衙門口看看情況。”
溶月睡得迷迷糊糊的:“到刺史衙門口?也好,亮明身份,讓刺史想辦法送你回咱們晉王府去……”
“你還在做大頭夢呢!”鳳栖又好氣又好笑,又推了推她,“外頭溫淩的軍隊包圍着,刺史的人大概率打不過,一出忻州正好給溫淩抓個正着。你猜他會用什麽酷刑來處置我們倆?”
溶月頓時吓醒了,豎起來揉揉眼睛:“娘子你說什麽?”
鳳栖道:“起床吧,高雲桐他們今天要去刺史府商量禦敵的主意,我們也跟過去瞧瞧情況。”
洗漱出門,見高雲桐又換了一身裝扮。
這次妥妥的像個讀書人了,淺碧色細布直裰,領口露出白苎麻的內襖。青羅幞頭,襯着洗幹淨的臉,若是垂眸,只覺得是個肅穆方正的青年書生;但他只一擡眼,味道又不一樣了,眸子中若有勁光,鋒芒畢露,若是再帶一點笑意,好像又變得狂放了。
鳳栖覺得,他要是穿上溫淩的那一身铠甲,指不定就是一員儒将了。
他叉手道:“郡主也是要出去?”
鳳栖“噓”了一聲,低聲道:“這裏能這麽稱呼?”
“那”
“我在家行四。”
“四娘子。”他琢磨似的說了一聲,又笑道,“我這麽叫,好像有些僭越。”
鳳栖突然臉微紅,半日說:“就這麽叫吧,我想同到刺史衙門看看情況。”
“去可以,不要露面。”高雲桐說。
鳳栖道:“為什麽?你怕我說錯了話壞了你的事?”
“不。”高雲桐說,“懷璧其罪。馬刺史貪生怕死之态已經顯露,不要洩了自己的身份,讓他把你當禮物送出去換他自己的命。”
鳳栖怔了怔,才說:“我明白。”
從溶月手中拿過幂離戴上,绡紗遮住了她的面龐。
“不冷嗎?不戴風帽的話?”
“還好。”鳳栖轉而問他,“你不冷嗎?冬日穿細布直裰的,裏面都要襯皮襖。”
高雲桐笑道:“皮襖雖然沒有,有充軍時配發給廂軍的絲綿小襖。我這件特別厚實,是曹将軍特意叫人翻好的給我的,很保暖。”
鳳栖詭異地一笑,問:“你身上這件,是不是針腳細密,都用水藍色的苎麻線縫的?”
“對。”
“是不是前胸後背絲綿都絮得很厚,但腋下肘間則薄?”
他愣了愣,又點頭說:“對。”
“是不是……裏襟用紅色絲線繡了一個‘晉’字,而且是秦篆?”
高雲桐沒有再說“對”,他看着鳳栖隐在绡紗面簾後的面龐,她眼裏的笑意仿佛流溢出來,帶着慧黠與俏皮。
他緩緩地點點頭,說:“針法如筆法,頗有《峄山碑》的筆意,畫如鐵石,字若飛動,婉中帶剛,居高睥睨。”
她“噗嗤”一笑:“就單單一個‘晉’字,哪有那麽多說頭?”
“字如其人嘛。”他笑了,頰邊彎彎一對渦,不笑的時候完全看不出來。
鳳栖心想:這個人長得也有趣,文士的秀致臉龐,武臣的犀利眉目,又有少年郎的明媚笑渦,湊在一起居然不覺得違和。
于是又多看了他一眼。
而他說:“我不能耽誤了,先得到衙門口候着。”
轉頭時,鳳栖看見他耳後洗淨了,刺青的靛色印痕觸目驚心。
她在剛剛一段春風般的交談中感受的一切美好,突然像被這團靛青色砸到了似的,胸腹裏一陣難言的酸澀。
而那有着少年般笑渦的青年男子,步履飛快,仿佛帶了一陣風似的,轉眼出了客棧的排門,消失在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