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鳳栖踏上東城的雉堞時,西邊的夕陽正無限絢爛。
遮住太陽的雲層厚重如提花的紫缯,邊緣突如其來的一道金,陽光不屈地從雲縫裏篩出,萬丈光芒如金紗一樣層疊而下,映着深紅深紫的霞,成為鳳栖最壯麗的一道背景。
她好像毫無畏懼,直接踏足雉堞的垛口之上,春風吹來寒意,她卻直接解開靛藍色鬥篷抛到城下,身上的輕絹披帛頓時飛起來,如吳道子畫中美人當風的吳帶。清豔的衣衫在磅礴的夕陽壓城的背景下,孤零零的可憐之态。
小小的一個人兒,衣衫嬌豔,白玉般的手輕輕扶着粗粝的牆磚,即便遠處看不清容色,也自然叫人心生憐惜。
望樓車上那人的手已經松開了刀柄,憑欄而眺,說不清雜陳在胸腹裏的是什麽滋味。
恨中夾雜着一點喜悅,喜悅中又有些擔憂。
鳳栖望着城下,三丈高牆,仿佛也不很高,若是此刻跳下去,說不定就尋了個幹淨。
真是誘惑。
“娘子,娘子!小心,小心哪!”溶月在她身邊死死拉着她的手,哀哀地哭求,怕她犯傻。
對面的靺鞨士兵用四聲不協的漢語在喊:“大王要活的!不要死的!”
鳳栖讨厭他想要掌控一切的傲慢這樣的傲慢本該是屬于她的,不論是在優勢還是劣勢。
她再次垂頭,地面上的春草尚在燃燒,黑黢黢的死人焦骨散落其間,風吹過帶起塵土,與上天的絢爛相比,這燃着星火的塵埃之地,才是人間真實的慘烈。
她睥睨着對她喊話的靺鞨士兵,亦睥睨着高高遠遠望樓車上的那個人。
高雲桐再三囑咐過她:不到最壞的時候,都不要打最壞的主意,這個主意一旦實施起來,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她冷不防腳下失重,是被人拖下了垛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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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月哭喊着:“你們要把我家娘子怎麽樣?!”
那幾個人不要怎麽樣,說話很客氣:“燕國公主殿下,您莫要心生拙念。”
“我沒有拙念。”
那幾個人如何肯信,哓哓不休地勸解她:“公主殿下,一條命可貴,城中無數條性命亦可貴。您委屈一點吧,城中百姓永遠記得您的恩情。”
鳳栖根本不可能掙紮得過人高馬大的男人們,眼睜睜見他們客客氣氣地扯下她的披帛,把她的雙手縛住,塞進巨大的吊籃裏,還在勸說:“您忍一忍,到城下就好了。”
溶月想撲過來,但也很快被摁住,亦扯下披帛捆住雙手。
她哭着叫罵:“你們混蛋!殺千刀!兵臨城下了,只敢叫女人去送死!你們更無一個是男兒!……”
然後也被塞到了吊籃裏。
柳舜在旁邊,揮淚掩面不敢看,哭聲“嗚嗚”的,倒是真心傷懷。
鳳栖對他喊:“烽煙!”
這他倒沒忘,因為鳳栖轉瞬就看見東城兩側盡頭的角樓燃起了濃黑的烽煙,而後西北和西南兩側也煙柱沖天。
春風吹着烽煙在高處打着旋兒,漸漸飄散得淡了。
慢慢被垂下城牆的鳳栖扭頭看見西邊天空紅紫斑斓的晚霞,看到漸漸隐沒的萬道金光,看到黑煙漸漸與烏騰騰降臨的夜幕融為一體。
漸漸,西邊的天空看不見了,熏黑的城牆有壓迫之勢,幾欲傾倒過來,她和溶月被放在一片焦黑枯槁中,灼熱的枯骨散發着奇特的肉香和焦香。
馬蹄聲從百步外包圍過來。
一切已不可逆。
溶月大哭起來:“娘子,這些殺千刀的狗男人……我們沒救了呀……”
鳳栖說:“哭也沒用了,我只能這樣做。接下來可能是九死一生,之于你而言,不要為了保護我和靺鞨人硬杠。”
溶月愣了愣:“是娘子想要下城的麽?為什麽?”
鳳栖輕輕說:“城裏局面你看到了。我只能賭他……對我有三分真心。”
溶月驚懼悲憤中不由生出三分可笑:“娘子這話,奴聽得好耳熟啊!”
鳳栖撇撇嘴不說話了。而十幾匹馬已然疾馳過來,将她們倆團團圍住。
馬上的人俱是遮半邊面龐的黑甲,黑沉沉的鬥篷,手中長矛,肩上彎弓,馬噴着響鼻,繞着鳳栖和溶月踱了兩圈。
而後寒光閃閃的矛尖指了過來,最近的一杆離鳳栖的面頰只有一寸距離。
鳳栖稍稍偏頭躲開,溶月吓得哭都不敢出聲。
而後其中一個騎手下了馬,身上的浮圖重甲發出“嚓嚓”的聲音。他動作不太靈活,近前先驗看兩人。鳳栖認出這是溫淩很信賴的一個親兵了。
他似乎是點了點頭,然後先把鳳栖從吊籃中扛了出來,另一個人就依樣兒把溶月也扛了出來。然後把兩個人一邊一個,貨物一樣塞進挂在馬匹兩旁的兜袋裏,再飛身上馬,往溫淩所在的望樓車而去。
兜袋緊窄,鳳栖感覺短短幾步路自己就幾欲氣絕,上下颠簸得骨頭都是酸的。
好容易覺得馬停了下來,兜袋一解,她就直直滾落到泥地上,腿硌到一塊石頭,疼得叫了一聲。手又被捆着,無法自主,痛到蜷縮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擡頭一望,天尚幽藍,而身邊團團圍過來的人頓時遮蔽住了天光,團團的黑暗影子直壓下來,個個猙獰如惡鬼。
鳳栖心髒仿佛也停了,被捆着的手想去夠中衣的衣襟,可那松松縫就的花結就離手指寸許遠,卻死都夠不着。
溫淩這時候才慢慢從望樓車上下來,眼睛眯着,帶着冷酷的笑意,蹲下身用長鞭的鞭杆挑起鳳栖的下颌。
鳳栖聽見他的輕笑聲,而後他站起來,對身邊的人說:“大家都餓了,先回營吃飯吧。忻州已經吓破了膽了,叫幹什麽就幹什麽,就索性給他兩天整修牆壁,叫他再送點吃的給我們打打牙祭。慢慢耗着他,估摸着離投降也不遠了。”
他的部衆都很信賴他,沒有一個有異議,都是興高采烈地點頭稱是,幻想起破城之後該怎麽燒殺擄掠忻州的官員和百姓,說說笑笑的。
溫淩居高臨下看着鳳栖,她小小一只,默默地蜷縮着,臉上有淚痕,神色裏有委屈和害怕,但也不和他求饒,認命般的縮在地上。
“帶回去,看看怎麽殺才好玩。”他笑眯眯說,長鞭指了指馬匹。然後自己上了烏骓馬,圈過馬頭準備回山丘掩着的營地去。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鳳栖和溶月毫無反抗的能力,被幾個粗魯的漢子扛起來,繼續往兜袋裏塞。
鳳栖突然叫了一聲。
溫淩回頭冷冰冰說:“留點力氣吧,別把嗓子喊啞了,一會兒我還想聽響兒呢。再說,這會兒的痛苦還能叫痛苦?小公主,你實在是好日子過得太多了,我以前太過寵你了吧?釀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
鳳栖抽泣着說:“我認栽,但你能不能叫他……不要捏我的……我的……”
一副又羞又氣的模樣,臉都紅了。
溫淩臉上報複的笑意倏忽消失了,狠厲的目光一下子射到剛剛扛着鳳栖往兜袋裏塞的那個親兵臉上,俄而突然一鞭子抽在他手上,罵道:“手腳放幹淨點!”
那親兵委屈萬分:“我……我沒有……”
溫淩信不信都不宜與他再計較,但勝利的心、複仇的心,突然間就被煩躁心取代了。
他鞭打了馬臀一下,喝了聲:“走!”
其他人不敢多話,打馬跟了上去。
等鳳栖和溶月再次被從兜袋裏拖出來時,就直接送到了溫淩起卧用的大帳裏。
天色已經黑了,大帳裏燈燭輝煌,兩個人的眼睛一時都被光照得睜不開。
溫淩吩咐了一聲:“把刑具都送過來!”
又吩咐:“晚飯也送過來,餓死了。”
供給他的飯食還不錯,麥飯和烤肉,香噴噴的,但也就這兩樣,大碗裝着,也沒什麽烹煮的花樣,飯簡單地拌了羊油,烤肉撒了粗鹽和碎茴香。
而後是刑具搬進來,好大一只火盆,裏面插着若幹鐵器;各式磨得閃亮的大小刀、鈎;再接着是皮鞭、竹杖和荊條,成捆成捆地擺在兩個女孩子面前。最後端一盆涼水。
溫淩一邊吃肉,一邊笑道:“你們好好看看,想想,這些玩意兒是怎麽用的,一會兒可以消受消受。”
鳳栖看着他,落了成串成串的淚,可憐兮兮說:“你能把我手解開麽?”
溫淩看了看她雪白腕上綁的胭脂色絲帛,笑道:“這麽好看,為什麽要解開?解開,再把你用鐵鏈子吊起來打麽?”
心想:現在你還想撒嬌撒癡蒙混我,可不能夠了!
于是,甚覺飯菜滋味豐富起來,那烤肉被牙齒撕扯時口舌都感覺爽利極了!一邊惡狠狠吃肉,一邊看鳳栖被捆着手、毫無辦法的可憐樣子,越發覺得這些天來從來沒有這麽暢快過!
他終于打了一個飽嗝兒,放下碗筷擦了擦手。決意來耍一耍他的獵物了。
鳳栖看着他的油皮靴子越走越近,腳步聲裏仿佛是掩不住的興奮,她的心“怦怦”跳得厲害,不斷地叮囑自己冷靜、再冷靜!
她只需要诓得他肯解開她的雙手,就可以拉開裏頭中衣襟擺的花結,取出烏頭蜜丸,吃下肚就一了百了了。
但又想到旁邊還有溶月,又有點躊躇:這一枚烏頭丸若是分作兩半,藥效還夠嗎?即便藥效夠,還來得及遞給溶月叫她吃下去嗎?她這個傻丫頭又會不會不敢吃呢?若是藥效不夠,兩個人豈不更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了?
還沒來得及想好這一串事,他的靴子已經停在她的身邊了,甲片摩擦的“嚓嚓”聲亦戛然而止。
鳳栖的心頓時吊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