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70章
出城門不久,已見高雲桐等人騎在馬上等候。
兩方人以城門為界,在暗黑的黎明裏隔着,隐隐能見衣冠無誤,雖有些猜疑,畢竟還是自己最重要,所以城門領始終沒有多言。
而郊外網城獵獵的海東青旗下,裏面駐防的哨兵,自然也遙遙地關注了這一幕,亦是有些疑慮,但抱着“城門裏都放出來了,手續必然俱全,我這裏何必再多此一舉上報,打擾了上司大早的休息”的心态,見這幫人趾高氣昂地乘馬過去,便都沒有上報。
東邊天際已經泛起魚肚白,黃花梁的山坳已經在眼前,他們略略加快馬速,漸漸成飛奔之勢,轉過山坳,在小徑疾馳。
天終于亮了,一群人已經不知道跑了多久。鳳栖背上已經汗濕,被山間穿過的西北風一吹,冷得渾身發抖,咬着牙跟着前面幾個男人,心裏想着什麽時候才能停下來休整一下。
好容易才見最前面的高雲桐一聲唿哨,馬隊慢慢減速,然後停在背風的山坳裏。
“這裏先休息一下。”高雲桐像這群人的主心骨,下馬吩咐着,“兩處坳口,着兩個人看守,其餘先撿柴,煮熱水,吃點東西。規劃一下接下來的路線。”
溶月的身體在馬上搖了搖,帶着哭腔說:“我可真快餓暈了。”
下了馬,她首先跑去把鳳栖扶了下來,心疼地問:“娘子怎麽樣了?餓壞了吧?昨兒從下午起就水米不曾沾牙……”
狼狽确實是狼狽,鳳栖對策馬出行是毫無經驗,頭上還梳着雙蟠發髻,早就被風吹得雞窩一般,臉也是又幹又疼,嘴唇裂開了細細的血口子。
溶月看幾個大男人沒一個閑着,拾柴、薅草、收集灌木上比較幹淨的雪,然後用火鐮火石打了火星,在蓬松的幹草上生起一團火焰。
高雲桐從馬背上解下一個小鍋:“看火燒水,你們倆會不會?”
溶月搶着說:“我會,讓我們娘子歇着吧。”
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把梳子:“娘子,您把頭發梳一梳,一會兒吃喝的水燒完,奴再給您燒點溫水潤一潤臉。”
大家夥兒側目過來。鳳栖毫無覺察自己的嬌氣不合時宜,只板着臉解開了發髻,用梳子通那瀑布般漆黑油亮的長發。梳完,用一塊首帕把挽起的頭發包起來,才問溶月:“漱口的水燒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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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月看了看鍋裏的雪水燒得起了一層薄薄的水汽,用手掌在水面上方試了試溫度,笑道:“這溫度正宜洗漱。”
轉臉問高雲桐:“哎,茶杯和面盆在哪裏?手巾呢?”
高雲桐說:“都沒有。”
其他人笑起來:“小娘子,你們以為這是在家呢?早早有奴婢燒水送水,金杯銀盆、絲綢手巾供你們洗漱?”
兩個姑娘都愣住了,心裏明白了,但也別扭着,又毫無辦法,只能勉強把溫水倒在手絹上,胡亂洗漱了一番。
另一個男人又遞過來一個布袋:“喏,裏面是油茶,煮一會兒就能吃,省着點量回到并州還不知道要幾天呢。”
油茶是幹糧的一種,平日裏不登大雅之堂,連溶月這樣十年沒餓肚子的丫鬟都沒眼瞧。但餓壞了的人其實不經誘惑,當油茶在煮開的小鍋裏溶成一鍋糊糊兒,卻散發出噴香的麥香、棗香、花生芝麻香,叫人聞着直咽口水。
溶月說:“可以吃了,碗筷呢?”
男人們從樹上折點樹枝下來,長短對齊,岔枝掰去,一人發兩根,說聲“吃吧”,圍坐下來,争先恐後從鍋裏直接扠那糊糊吃,唯恐滴落浪費,都用另一只手接着,要是掉在手心裏,一邊吹氣,一邊舔吮手心。吃得唏哩呼嚕的,那叫一個香!
但鳳栖和溶月只有目瞪口呆的份兒,無論如何無法在幾個人同食的鍋裏下“筷子”。
稍傾就見那鍋裏見了底。
一個人問她們倆:“你們怎麽不吃啊?”
明知故問!
說不餓,那是假的,早就前胸貼後背了,但鍋底一點殘羹,不知被多少人刮拭過,實在下不了嘴。
鳳栖和溶月又不好怪別人,又不好鬧脾氣,想吃點鍋邊殘留的糊糊,又覺得無法下咽。
猶豫了一小會兒,就有人笑嘻嘻把鍋端過去,說:“別浪費,你們不吃,那還有點我來刮盡吧。”伸出手指真個一點點刮盡了舔舐到嘴裏。
就餐無望,鳳栖丢下樹枝筷子,對溶月說:“上馬走罷。”
騎了一會兒,心裏不免還是有些委屈,鼻子裏吸溜着,極力地忍着不讓淚落下來。
溶月也替她難過,一時辨不清是不是該勸她回去算了當冀王的王妃,好歹吃喝不愁,再說,冀王對她的喜愛是真的,也承諾了絕不會傷害她。
“娘子……”溶月忍了又忍,瞥了一眼那些南梁派來的男人們正在騎馬在後面說說笑笑的,便低聲說,“要麽,娘子與奴都騎慢一點,等他們到我們前頭,我們就打轉馬頭往回跑,回應州去。”
“說什麽呢?”鳳栖說,“開弓哪有回頭箭?”
溶月說:“可我看娘子真是太苦了!前路還不知道是什麽樣的,不知道翻不翻得過這座黃花梁!聽說裏面還有狼”
想着前路就害怕,正欲落淚,突然聽見背後的馬蹄聲,溶月吓得把剩下的半句話咽了下去。
眼角餘光一瞥,來人正是高雲桐。
溶月心裏有點讨厭他,就是他給郡主瞎出主意,鬧成現在這個上不上、下不下的局面。只是她們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孤女子,不敢明着跟他鬧一場,萬一這賊囚徒狠勁上來做什麽不利的事,或者把她們丢在山窪裏,那可真太可怕了!
高雲桐問:“看你們騎馬都搖搖擺擺、有氣無力的,餓了吧?”
溶月沒好氣地說:“那怎麽辦呢?要不你把幹糧和鍋拿來,我好好洗淨了,再煮一次?”
洗鍋容易,撿柴生火才是難事。
鳳栖問:“那油茶,幹的能吃麽?”
幹的大概不好吃,但強過從大家共用的鍋裏刮鍋底。
高雲桐嘆口氣,終于說:“幹的嗆喉嚨,不太好吃,不過聊勝于無。”
解下自己馬背上的一袋幹糧,又把水囊給她:“水是剛剛一道燒的,現在還有些溫熱,先對付着吃點吧。”
見鳳栖瞟瞟水囊,好像還在猶豫,他攤手說:“水囊确實是我用過的,你要是嫌棄也沒辦法了。”
鳳栖咬咬牙,這會兒了,也顧不上平素精致生活的習慣,不幹淨就不幹淨了罷。
三個人一起下馬,鳳栖和溶月狼狽地吃一口幹油茶,喝一口皮囊裏的水。初時心裏還有點嫌棄和膈應,哪曉得那香噴噴的油茶入口,頓時吊起了饞蟲,胃裏簡直伸出手往裏抓食物似的;而吃得口腔幹燥時,一口溫溫的水又簡直是救命,一線清泉似的進入口腔和喉嚨,甘甜清冽。好像竟從沒有吃喝這樣美妙的飲馔。
其他人也跟了上來,哂笑着看鳳栖和溶月狼狽的吃相,指點着笑道:“高兄弟,這兩個女娘也太能吃了,轉眼你預備的咱們這麽多人一天的口糧已經給她們吃了大半,咱們接下來可至少要餓一天肚子了。”
高雲桐見她們倆尴尬,笑道:“吃吧,估摸着你們倆餓壞了,都饑不擇食成這樣了,再克扣量,只怕小郡主回并州後要喚她爹爹打死我了。”
笑得朗風霁月,旋即看鳳栖好像有點生氣,便又伸手驅趕其他人:“好了好了,走你們的,盯着人家小娘子吃東西,人家都害臊了。”
自己也背過身去,笑道:“你們慢慢吃,吃飽了為止。口糧雖然不多,只要順利,應該還能撐到并州。到了并州,你得請我們哥幾個吃頓酒宴,算賠你倆今兒吃了我們一天的口糧。”
鳳栖對着他的後腦勺,好一會兒才說:“好,我欠你一頓飯,我記着。”
又過了片刻,她突然又說:“喂”
高雲桐聳了聳肩:“郡主,您知道我的名字的,我不叫‘喂’。”
鳳栖撇撇嘴,終于說:“高……嘉樹,你有弓箭嗎?那邊草窩子裏有兔子。”
高雲桐轉身過來:“哪有?”
鳳栖指着不遠處一顆勁松:“松樹背後,那團帶着雪的枯草下面,兔子在動,你看不見嗎?”
高雲桐真的沒看見,眯着眼睛仔細盯了半天也沒看見。
他瞥瞥鳳栖,不知道這小丫頭在故意使什麽幺蛾子,撿了塊石頭,朝樹後的枯草丢了過去。
突然就見一只肥大的野兔從樹後草叢中竄了出來,冬季的兔子毛色和枯木枯草類似,但黃灰色上覆着一層潔白的毛尖,遠望真的與那團草融為一體。
兔子速度極快,高雲桐想到馬背上取弓箭也來不及了。
鳳栖惱火地一跺腳:“你不相信我啊?”
說完沉默了一會兒:他已經夠相信她了。這兩日發生的一切,他為她冒了多少風險!原本他們自己想要逃出應州城,可能要容易得多,畢竟都是一群練家子。
高雲桐說:“沒事,你眼神這麽好,一會兒再仔細看看。”
他很樂觀,絲毫沒有怪她的無禮,笑嘻嘻道:“沒想到你還有這能耐!要是打到一些野獲,可比油茶要耐饑多了!”
到馬邊把弓摘下背在肩上,又把箭囊系在腰帶上,還拍了拍,笑道:“我眼神沒你好,箭法還行。”
鳳栖悄然望了望他,又回眸眺剛剛那棵松樹,看了一會兒說:“草叢還在輕微晃動,裏面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應該還有兔子。”
說完,便見高雲桐彎弓搭箭,仔細盯着那團草窩,不知是一陣風還是裏面的兔子動彈,他一箭放去,突然就聽一物彈起,而後一只野兔背上紮着箭羽,飛跳出來,但拖着傷跑不快。高雲桐補上一箭,幾步過去拎起兔子耳朵,喜滋滋道:“真的好肥啊!”
鳳栖心裏也一陣喜悅,對溶月說:“溶月,吃飽了沒?午餐有肉,不必往肚子裏塞油茶面了!”
帶着笑容拍拍掌心沾的油茶面,不覺中學着高雲桐矯健的樣子飛身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