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平日騎馬逛應州城,半天就能跑完整座城,但靠兩條腿走路,就覺得前路漫漫,不知道何時何處才是盡頭了。
一路還需當心巡邏的靺鞨士兵,畢竟鳳栖可不想再被他欺負一回,只是這時候容不得她任性,只能牢牢地跟着高雲桐的步伐,該一路小跑時一路小跑,該蟄伏在地上等候巡邏士兵換崗,說半日不動彈就必須半日不動彈。
好容易到了軍市,與高雲桐一起的幾個人也都是民夫裝扮,背着幾圈粗大的繩索,綁得結實的小包袱,但身上的棉襖都是曾經晉王府為邊關将士做的寒衣。鳳栖因之也更篤然了幾分,心裏的怨氣漸漸少了。
騎上馬,人也輕松了很多,但等遠遠到西城門口的時候,得再次下馬步行。她擡頭望了望高高的城牆,心裏又一次打鼓了。
高雲桐對上城牆的階梯努努嘴,對幾個夥伴做了幾個手勢,見幾個人都是心領神會,悄悄從幾個角度往上攀爬。
他低聲對鳳栖說:“今日城牆防守較弱,一會兒正是換防,換完這撥,值守的哨兵會一直站崗到早晨天明。”
他擡頭看看天空的星辰,大概是在計算時間,一會兒說:“換防之際最為危險,但這批換完,恰是淩晨哨兵最松懈的時候,睡的人睡得最沉,站崗的人也最疲倦。他們幾個都是個中好手,悄無聲息解決掉這段城牆上的哨兵,黑頭裏其他崗哨根本看不清楚這裏,我們就可以缒牆而出了。”
鳳栖低聲問:“他們也是通過殺年豬學會的一擊殺人?”
高雲桐抿了抿嘴,斜瞪了她一眼,對她的譏刺有些無奈。幹脆也就不理她了,擡眼望着城牆上。
蟄伏的人蟄伏了很久,耐心地等待城牆上換防。估摸着換下來的那一批已經在營帳裏睡着了,才悄然摸上城牆的高階,一個人蹲守一個靺鞨哨兵,只聽一聲鹧鸪叫為號,幾乎是同時暴起,鉗住咽喉,一刀割開喉管和頸側的動脈,這樣,倒黴的哨兵就既發不出聲音,也無法反抗,很快呼吸不繼,失血而亡。
又是一聲鹧鸪叫,幾個人剝下死去哨兵的鎖子甲和鬥篷,自己換穿上,又把屍體拖到一邊,在雉堞上綁上了粗麻繩,七八下擰成一個巨大的結,然後抓着繩子往城牆下縱身一跳。
溶月嘴張得老大,好半天問:“人呢?”
高雲桐說:“上去看看吧。”
他貓着腰,帶着鳳栖和溶月登上城牆,先警惕地左右瞧了瞧,然後揮揮手說:“幹淨得很,一會兒管好自己的嘴,看見死人別尖叫。”
特意看了溶月一眼:“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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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月自己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都快哭了,還是努力地點點頭。
城牆上守衛的哨兵并不很多,遠的看不清,近處的那個慘死在女牆邊,脖子裏開了個巨大的血口子,瞪着眼兒人就沒了,身下一片黑亮,應該是血。
溶月更把自己的嘴捂嚴實了,連忍不住要哭的聲音都給捂住了。
高雲桐從雉堞口往下看了看,然後對鳳栖說:“就是這樣缒牆而下。”
鳳栖探頭往下一看,自己倒抽一口涼氣:這些人絕對是練家子,膂力極大,手握着粗糙的麻繩渾若不覺摩擦疼痛,又足以支撐自己的體重不會失手摔落,兩條腿有力地在城牆上一蹬,悄無聲息,卻又借力下滑一段,而後蕩回牆面,穩住身子後便又是一蹬……
鳳栖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可是嫩得蹭在苎麻的衣衫上都會疼的一雙手,如何支持得了這樣握着麻繩滑下高牆?再者,她真正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嬌弱閨秀,即便是願意吃手掌被磨破出血的苦頭,她的臂力也估計無法支撐起自身的重量。至于這一蕩一蕩蹬着牆面往下的動作,平生第一回 見到,就算看懂了,手腳也完全不會。
她猶豫着:“你開玩笑吧?我和溶月……也這麽缒牆而下?!”
溶月也不捂嘴了,兩只手亂搖,求情似的低聲說:“我肯定不行的,這樣百分之百會摔死在半道上,摔的動靜一大,直接給大家夥兒暴露了……”
高雲桐也有些躊躇,他之前千算萬算,但沒算到兩個女子體能上确實有差異。
他撓撓頭,最後說:“那我一個一個背你們下去吧。”
鳳栖看看高牆,心裏仍然打鼓:他還穿着皮甲,即便沒有鎖子甲和明光铠沉重,再背一個人也相當于加了百十斤分量。他跟溫淩這樣的打慣了仗的人還不一樣,到底還是個書生出身,萬一半道裏支持不住怎麽辦?萬一繩子承受不了這樣的重量斷了怎麽辦?
城牆下傳來鹧鸪叫聲,大概是其他人在催促了。
高雲桐也催促道:“別猶豫了,再猶豫,天一亮大家都完蛋了。”
鳳栖說:“我想試試另一個法子。”
“你還有什麽法子?”
她并不多解釋,只說:“那個法子也有風險,和從城牆上吊根繩下去……差不多。若是這法子得驗,也是件好事,接下來城外還有幾支駐軍,可以一并通過,不用勞神了。”
她再次探頭看了看城牆下:“你們先藏着,若是見城門洞開,且裏面人對我恭恭敬敬的,就來接應我;若是城門不開,或者我出門時是被綁縛挾持的,你就……先回并州吧。”
她深吸一口氣:“如果我失敗了,你就叫我爹爹,盡力來救我。”無萬全之策,只能多想幾條計劃,盡力給自己多留一條路。
這會兒,高雲桐也沒閑工夫勸說她,再者,他也并沒有把握能把兩個姑娘背下城牆。見鳳栖眉目堅定,他只能點點頭:“好,我等你到晨光熹微之時,若天光大亮,城下駐防的士兵起身操練……我和弟兄幾個也沒辦法走出郭外了。”
鳳栖見他抓着一根繩,扽了扽試過強度,亦是鹞子翻身般利索地翻下城牆的雉堞,她低首看他,矯健一如前幾人,快到地面時,他擡頭仰望,目光正對着鳳栖的視線,便遞來一個微笑。
天色正是黎明前最暗沉的時候,但鳳栖目力好,竟清晰地看到了他的笑容,随着一口潔白的牙齒露出來,自然地叫她感受到堅定與力量。
等看到高雲桐到地面,鳳栖與溶月一起把雉堞上拴的繩子解開,免得天亮後那麽大的幌子放在城牆上,過早被靺鞨士兵發現。
接着,她深吸一口氣,對溶月說:“走罷,我們下城牆,去騎馬。”
“騎……騎了馬,然後呢?……”
“然後,我們大大方方走正門。”鳳栖邊走邊說,“你怕露餡兒,你就端正地騎馬跟着我就行了,所有的話我來說。”
“啊?”大大方方走正門更是不可思議。
溶月覺得怎麽逃跑的方式都這麽匪夷所思,都是這樣上天入地般的艱難?!
鳳栖扭頭對她:“怎麽,還想有第三條路?被捉拿回去,等溫淩回來拷掠審訊,打個半死之後再像翠靈一樣被殺掉?”
溶月打了個寒顫,覺得還是跟着高雲桐缒牆而下不小心摔死來得比較爽快。
但是這會兒高雲桐已經下去了,繩子也都解了,她除了自己爬牆摔死之外別無他法。
溶月哭喪着臉跟着鳳栖到了城牆下一個隐蔽的角落,高雲桐帶出來的軍馬還老老實實在那兒吃夜草,而且帶上馬嚼子就乖乖地做好了讓騎手上身的準備。
鳳栖整理了胡服,手指梳了梳被風吹亂的頭發,又摸了摸腰間褡裢,終于望了望城門的方向,深吸一口氣說:“溶月,鎮定,成敗在此一舉。”
她躬下身子,夾緊馬腹,揚起馬鞭空揮,馬鞭發出“啪”的破風聲,軍馬很是敏銳,頓時揚蹄,溶月的馬也習慣地跟上去。
這麽大的動靜,自然還沒到城門邊就被發現了,把守城門的士兵約有二三十個,旁邊的營帳裏還有不知凡幾,只消一聲呼喝就能全部湧出來。
“誰?!幹什麽的?!”城門口厲聲喝問,刀槍劍戟也瞬間豎立起來,在明角燈的照耀下閃出幽微的寒光。
鳳栖勒了勒馬,離城門三四十步,馬停了下來,她挺直身子,昂首睥睨站在城門邊的士兵,寒聲道:“你們不認得我?”
這氣勢叫守城的士兵矮了半截,又見這嬌小女子身邊一個穿的是冀王親衛的軍服,大概有些明白過來,但仍不能放松,說道:“軍法在上,還煩請您自己報名。”
鳳栖傲慢地冷哼一聲,又向前十數步,從腰間褡裢中取出一個金閃閃的東西,高高托在掌心:“混賬東西,冀王沒有說過他的王妃是誰?!”
城門口的士兵面面相觑,最後只能一個将官打扮的硬着頭皮出列,說:“小将參見王妃。不過……大王好像沒有說過準許王妃出城。”
鳳栖道:“大王前往并州攻打郭承恩,讨要被他擄走的軍糧,快則十天,慢則半個月就回來。他自然是讓我在應州城裏等他。若不是事情緊急,我何必半夜出城?但是,他那裏來的緊急的軍報,要我攜大王的金印飛騎前往并州是我父親的封邑,你應該也曉得吧?”
這話說的有真有假,在城門領的耳中就覺得為難極了。
按道理,冀王有軍務,自然有他的幕下賓客為他做參謀,不至于叫王妃出城;但是,王妃确實是南梁來的和親公主,而且晉王身在并州,也确實是這次冀王前去的地方,說不定有些和議上緊要的事情,需要王妃前去。
他嚅嗫着:“可是……我這裏沒有收到冀王的軍令。”
鳳栖抖出一份文書,用的是冀王常用的信箋和函套,上面還貼着三根鳥羽。她高高地展示了一下,連同那顆金印,印文是靺鞨文字,上面紅紅的印泥宛然,是常用的模樣。
“怎麽的?”她皺着眉有些不耐煩,“是要給将軍您親自鑒別一下麽?”
“不敢,我只是個都管。”城門領上前兩步,擡頭望着鳳栖手中的金印和文書,一時看不出問題,手伸了伸,真個想拿過來細看兩眼。
“放肆!”鳳栖大怒,揮鞭劈頭蓋臉就打下去了。
她胸口起伏,顯見的怒不可遏,好半日說:“行,我回去等你向大王問清楚再走就是。耽誤了大王的軍饷,你就慢慢擔着吧。”
扭頭說:“溶月,我們回府去,他不信大王的金印,呵呵!”看着就要圈馬。
溶月都不敢出聲,見她圈馬,自己便也圈馬,心裏卻急死了:回去?回那燒毀了的節度使府,叫他們抓個正着?
“慢!”城門領忍着臉上一道鞭傷的劇痛,咬着牙止住了她回去,“不是不相信大王的金印……”
他心裏也盤算:這金印與冀王常用的那枚一般無二,萬一真的是冀王的急令,要她到并州城下勸降,現在不放她走,自己“抗令不遵”這一條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命都可能送掉的;要是放走了她卻錯放了,這裏确有數十人給我證明:她既有冀王的急信,又有冀王的金印,自己見印如見冀王,軍人當然要先遵軍令,即便是查不嚴謹,放跑了個女人,對于看輕女色的冀王而言,自己也就是一頓鞭子的懲戒。
權衡再三,他自然不必犯傻硬杠,咬着牙根說:“王妃既然有大王的金印……”着重咬實了“金印”二字,讓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而後才說第二句:“開城門吧。”
應州西門的大闩被打開,沉重的木門緩緩打開,門軸發出蒼老的“吱呀”聲。
鳳栖看着西邊仍是一片暗黑色,沉墜的黎明,連星辰都很黯淡。她懔然一張面孔,毫無表情地緩緩等待城門開出好大一條通道,才重新圈馬,“嘚嘚”地在深幽的城門甬道裏前行。
城門領說:“王妃出行,怎麽不多帶兩個人?”
鳳栖騎在高頭大馬上,鳳目下瞥,緩緩道:“我這裏有大王給西郭駐防的察翰将軍的密令,需要給你看嗎?”尾音上挑,是睥睨的語氣。
西郭駐防的副将确實叫察翰,城門領無言,躬身道:“不敢,王妃請。”
鳳栖在城門甬道嘚嘚的馬蹄回響中,穩篤地從木門走出去。
西郭駐防副将的名字,溫淩和幹不思在花廳裏談應州駐防和南下方略時提起過,那只鹩哥也學來了,鳳栖此刻用得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