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68章
高雲桐看了鳳栖一眼,好一會兒說:“你做得沒有錯,但是,該當犧牲的時候,一念之仁會害死更多人的。而且,盲目地信別人也很危險。”
鳳栖扭頭看他,想問他怎麽倒敢信賴她。
但見他臉上髒污,鐵盔之下露出的鼻梁上還有幾點血跡,唯有一雙眼睛像天邊星辰一樣亮。
“我知道了。”她只說,緊接着被一陣北風吹得哆嗦了一下,而且即使裹緊了鬥篷,也感覺寒風一直在往縫隙處鑽。熬了一會兒,終于被現實擊敗,伸手道,“那個酒,給我喝一口暖一暖吧。”
高雲桐遞過酒囊,看她半天拔不開塞子,又接手幫她拔掉。
蒸酒的剛烈氣味頓時沖鼻而來,鳳栖踟蹰了片刻。
高雲桐似乎有些歉意:“酒囊口你自己擦一擦吧,我手髒的,也沒有帶手絹。”
鳳栖悄然瞥他一眼,不知怎麽臉微微發熱,掏出一條手絹把酒囊口擦了一下,然後也學着他一仰脖,喝了一大口蒸酒。
那火辣辣的滋味頓時像一條火蛇,從舌尖蹿到咽喉又一線向下直達胃裏,整個胃都像被燒灼了一般,她的眼淚頓時被辣出來了,顧不得形象,吐着舌頭哈着氣:“怎麽這麽辣!”
高雲桐笑起來:“一口也就夠了。一會兒就暖和了。”
這和晉王府家釀的米酒、梅酒、葡萄酒完全不是一個味道,大概是給底層人喝了暖身子的烈酒,粗粝的糧食釀過再蒸,酒就會變得酷烈。
說也奇怪,過了一會兒,胃裏的熱辣辣似乎随着血液傳到四肢百骸,渾身毛孔舒張,真的感覺暖和了起來。但腦子也有點昏沉沉起來,只覺得天色漸漸黑沉,而天上的繁星漸漸幻化成一條一條的光帶。
偏生在這個時候,高雲桐拉了拉她的衣袖:“走罷,那條路上現在換巡防,此刻是最好的機會,不然要再在風裏等一個時辰。”
鳳栖兩腳拌蒜,跟着他踉踉跄跄朝前走。
大概因為高雲桐和溶月都穿着靺鞨的軍裝,所以即便有人遠遠地看見,也沒有過來盤問的。過了街,鑽進一條小巷,又轉過幾處民宅,便到了河邊。這裏沒有駐軍,三個人終于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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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邊原本應該是很熱鬧的地方,沿河的小路旁都是商鋪和酒樓,河中停着畫舫,寒風中點點紅燈籠搖曳着。只是河水結了冰,那搖曳的紅光映在冰上,就被凍住了似的散成一團冰紋,自然地顯得凄冷。而商鋪和酒樓也不太熱鬧,應該才是酉戌時辰喝酒、吃飯、聽曲最繁榮的一段,卻只有幾家酒樓略有點動靜,歌女的琴聲和歌聲也不敢響亮似的,弦歌也都被冰天雪地凍住似的,不覺凄清起來。
高雲桐說:“這地方你沒來過吧?”
鳳栖搖頭。
高雲桐說:“本來該是應州最繁華的地界,一場仗打下來,什麽繁華都沒有了。人們都愁着能不能不餓肚子熬過這個冬天,現在應州城裏存糧稀缺,如果溫淩不能拿下雲州來補給軍隊,就勢必要殺雞取卵,再接着就勢必要南下侵擾。”
“他……今日就是領兵南下的。”鳳栖說。
高雲桐點點頭:“我知道,軍市裏前幾日就有了兆頭,打馬蹄鐵的人非常多,我還做苦力去運了幾次糧草,大多是可以随身攜帶的幹糧、肉幹、酥油什麽的,但沒有新添棉衣皮襖,所以不是去北邊。”
他又分析道:“溫淩只打算劫掠,不打算攻陷并州城。現在并州城外駐紮的是郭承恩的軍隊,估計他是沖着郭承恩去的。”
鳳栖聽他很懂如今的局面,正想問問郭承恩的事情,曹铮怎麽會選擇送個假人頭來,但覺得腦瓜子裏還是有些昏沉,“郭承恩”三個字說了兩遍,舌頭就是捋不直一般,怎麽都說不準确。
她揉了揉腦門,說:“怎麽有點想吐……”
高雲桐自己是好酒量的人,想不到她的酒量居然那麽窄,眨着眼睛有些擔憂:“要麽,你在河邊吹吹風,看能不能散一散酒氣。”
“我是想問……”她仍欲逞強,要把南梁的事務弄清楚前因後果。
突然,溶月哆嗦着低聲說:“那邊來了幾個人!”
高雲桐正對着街口,反應比溶月還要快那是幾個巡邏的靺鞨士兵,今日竟然巡到了河邊。他們仨有男有女,挑了個河邊人少的地方聚集談話,這麽正兒八經地就說話,怎麽看怎麽顯得鬼祟。
他最快的反應就是笑嘻嘻來了一句:“你還害羞麽?這裏沒別人。”
攬住了鳳栖的腰肢,帶向自己的胸口,電光石火間也顧不上猶豫不決、不好意思,俯首親了下去。
鳳栖其實昏沉沉的,反應還沒那麽快,瞬間只覺得他柔軟的嘴唇親在她嘴角,微微碰了一下就分開了,但耳鬓厮磨的樣子還在,臉靠着臉,胸膛靠着胸膛,細看能看到薄薄的距離,但遠望說不暧昧都沒有人信。
鳳栖鳳目圓睜,想抽他一個耳光。
但手剛伸出去就被他握住了。
“你”
說了半截的話也被他的嘴唇堵住了。
明明被寒風吹了很久,他的嘴唇卻很暖,也不似看起來那麽剛毅堅勁,而是充滿着少年人的彈性和生機。
吻了她一會兒,他微微地分開,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不能鬧。”
然後,依然靠得極近,似乎随時準備着:如果她發出聲音,會把大家夥兒拖入危險,他就再次堵上來。
鳳栖反應慢半拍,但現在也已經清醒過來了。
這樣寒冷的冬夜,莫名其妙在寒冷的河邊瞎逛的人,自然叫巡邏的人覺得有異,而他們仨經不起盤問。
穿着士兵衣服的溶月已經恐懼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離得近的鳳栖看到她臉色已經毫無血色。
離得遠看不出端倪,但如果這幾個巡邏的士兵靠近了,第一會發現溶月是女扮男裝,第二會發現高雲桐不通靺鞨語,是個冒牌的“李鬼”。
唯有“人約黃昏後”這種場境,勉強說得通他們鬼祟的表現:要避開衆人,過來偷個情、親個嘴兒,再或者上下其手一番,總不宜落別人眸中,惹人讪笑。
她心裏很是委屈,可誰叫她是這裏唯一穿女裝的,還背着一把琵琶,天然就像是這河邊的歌舞伎或畫舫上什麽勾當都肯的船娘。
她抽回被高雲桐捏住的手腕,撐在他胸前,看似如膠似漆,其實是再間隔開一點彼此的距離。
暗暗告訴自己:為了逃命,演戲就演一回罷!叫這小賊占便宜了。
巡邏來的靺鞨士兵那裏傳來偷偷嗤笑的聲音,大概是刻意看了一會兒這不花錢的“妙哉景致”,才高喝道:“你們幾個在河邊鬼鬼祟祟做什麽?”
“哎呀!都叫人瞧見了!”鳳栖趕緊裝着羞澀扭開身,迅速地思忖了一下,打算用不太娴熟的靺鞨語對付過去。
還沒開口,孰料高雲桐竟一口熟練的靺鞨話,扭過頭笑嘻嘻毫無緊張:“哈,哥幾個,見笑了!我是軍市那邊隼字猛安、第三隊謀克的人,今日不該我的班,嘿嘿……出來尋些樂子。”
巡邏的人中一個長官模樣的走近幾步,打量着暗夜中沿河而立的三個人,特別是看了看背着琵琶的鳳栖,終于笑了笑,旋即又肅穆:“不是各謀克都配備了營伎麽?還出來打野食?”
高雲桐說:“這個琵琶彈得好,比那些只供出火的木頭娘們兒要有趣。要不要叫這小娘在畫舫上彈一曲給大家夥兒放松放松?”
鳳栖紅着臉、垂着頭,心裏罵着高雲桐祖宗十八代,但也想,真到了不得不抛頭露面給這些家夥奏曲兒的時刻,也說不得只能再丢一回人了。
于是也慢慢把背上的琵琶從絲絨袋子裏取出來,撥弄了幾下,說:“哎呀,弦音還不大準……”
那巡邏的長官擺擺手止住了:“不必了,身上有軍務,不能耽擱。不過,你也該記得大王嚴命,應州平定之後,財物可自取三日,十缗之內歸自己,其他全部入庫。此外,除了配給的營伎,軍士不得随意劫掠民間女子。”
高雲桐嘻嘻笑着:“這個不是劫掠的民間女子,她本就是個花娘,吃這碗飯的,色藝俱佳。我們也認識好幾日了,熟悉得很,她也很喜歡我。”
那手很不安分,很自然地摟緊了鳳栖的腰,使她靠近自己,一副親昵的神态。
鳳栖肺都要氣炸了,渾身僵硬,卻又不得不演戲,強笑着推了推他的胳膊說:“客官,衆目睽睽的,不要這樣子……”
巡邏的士兵們都笑起來。有幾個歪着頭打量起來。
高雲桐适時說:“不過,今晚是小弟我的。”
那巡邏的長官皺皺眉,終于說:“不能在外面過夜,這娘們兒也不能帶回去。你趕緊地找個地方把事兒了了,不然弄出幺蛾子來就要軍法處置!”
高雲桐嬉笑道:“是是是!那一定的!求長官不要告訴我們謀克的千戶!”
那人笑了一聲:“我懶得管閑事。”
手一揮,帶着巡邏的士兵離開了。
鳳栖他們仨還能聽見士兵們松散嬉笑的聲音:
“別說,确實比應州的營伎要長得俊俏水靈。”
“俊俏也就罷了,遠遠的看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但水靈你也曉得?上手摸過?”
“欸,今兒是他的;明兒咱哥幾個也去隼字猛安、第三隊謀克那裏打聽打聽,是哪家畫舫上的小娘,那不就能親自上手摸一摸了?”
…………
最後那長官一聲斷喝:“皮都癢癢了?!‘打野食’合規矩麽?……趕緊地收神!專心四處巡查,可疑人等立時要發現,當心幽州城的事兒重演!”
那些笑嘻嘻的聲音才戛然而止了。
高雲桐松開了鳳栖,剛說了半句“對不”,就見她那小爪子氣哼哼地朝他臉拍了過來,急忙又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埋怨道:“幹嘛呀!事急從權,這道理你難道不曉得?”
鳳栖被他捏着手腕動彈不得,氣呼呼說:“反正你不是個好人!記得你欠我一個耳刮子。”
身子一扭,他手松開,她權衡了一下,也沒有再打。只是她那張臉,不知是不是由于喝了烈酒的緣故,始終紅得熱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