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事實上并沒有一日三餐,中午陽光晴好,道路暢通,正宜趕路,直到天色漸暗大家才再次找了一處避風的山坳,四面巡查之後決定在這裏休息。
一邊釘好帳篷,另一邊火也生好了,挖了防火溝,小鍋炖上油茶面,随便扽了毛的兔子在火上燎了燎,穿上樹枝,稍傾就烤得滋滋冒油。
每個人分到的肉和油茶面都不多,但是足以吃得很歡快。
餓了一頓的鳳栖與溶月也不再那麽矜持與嬌氣,折枝為筷,和幾個大男人一道唏哩呼嚕吃。好在幾個人除了愛說笑兩句“小娘子們未免太猛了”“搶食看來是搶不過她們了”之外,算是相當照顧的。
天完全黑下來之後就該睡覺了,幾個男人輪流值夜,守着帳篷中心的篝火。
鳳栖和溶月第一次這樣席地而睡原以為跟着溫淩的軍隊行軍就已經夠辛苦的,現在才曉得,有備而來的大軍一應軍需齊備,厚氈帳篷、油布地墊、狼皮褥子、羊皮被子、室內火盆……都是很宜居了而現在,馬背上的墊布用來墊地,自己的鬥篷衣服當被子;帳篷是最簡單的一種,勉強擋住天空,卻不能擋風,夜晚的寒風從簡陋帳篷的底端呼呼地往裏灌,而唯一有暖意的是篝火,但靠近了焦灼,離遠了寒冷。
鳳栖和溶月只能緊緊挨着取暖,鳳栖本來睡眠就輕,這樣艱難的條件她更是覺得哪裏都難受,好容易睡着了,夜半的風吹草動,或者隔壁帳篷裏的鼾聲都會很快驚醒她。
已經非常疲累了,卻還要失眠,個中滋味只有親歷的人才曉得有多痛苦。
鳳栖又冷又難受,終于受不住了,起身到帳篷外,正好看見是高雲桐在篝火旁值夜。
他小心觀察着火勢,不時往裏塞一團枯草或幾根柴火。俄而看見裹着鬥篷出來的鳳栖,問道:“怎麽了,睡不着?”
鳳栖點點頭:“太冷了,也不習慣。”
又說:“要不你去睡吧,我來看火。”
高雲桐說:“我是男人,怎麽好讓你一個人孤零零在這裏看着火?你要睡不着,就在這裏烤烤火,我們聊聊天,聊困了,你再去睡。”
柴火“哔啵”作響,高雲桐的臉被火光映成暖暖的金色,有一雙長劍一樣的濃眉,垂着眼睑仔細撥弄着柴草,一臉專注的模樣。
鳳栖托着腮看着他,冷不防他突然擡起眼,問:“小丫頭,看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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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小丫頭!”鳳栖有些不高興,白了他一眼,而後見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齊的牙。
高雲桐說:“你大概沒有吃過這樣的苦吧?”
鳳栖猶豫了一下,點點頭,但是說:“也還好,我堅持得了。”
高雲桐看了她一眼說:“苦難種種,不親身經歷永遠都不曉得。不過,大部分人寧願醉生夢死,生活在現世安穩中,也不願意張開眼看一看世間苦難,更別說親自經歷一番了;只有少數不一樣,願意像地藏菩薩一樣‘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鳳栖微微笑道:“你,這是在誇我?”
高雲桐笑道:“我在誇我自己。”
鳳栖垂下頭,想想他的話,不由更是發噱,要掩住自己的笑意,不由伸手拿過一些幹草,丢進火堆中。
她從不幹這些雜役,連燒個火都燒不好。
高雲桐不言聲,小心用樹枝把飛出來的幹草撥回火堆裏,篝火一時更旺,火星子飛到好高,映得兩個人的眼睛裏都滿含着閃亮的星星似的,身體也因之溫暖多了。
鳳栖終于又說:“我聽說你在汴京帶着太學生鬧事,彈劾東府的章誼,是宋綱指點你的麽?”
高雲桐“呵呵”笑了兩聲:“相公章誼,一向喜歡投機。官家信道,他便做一手好青詞;官家喜歡奢用,他便說‘太平盛世需豐亨豫大’;官家覺得內庫缺錢,他便設立鹽引、茶引,搜刮百姓的産業;官家好大喜功,他便撺掇用兵,想一并獲得個‘文韬武略’的名號。”
他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頓了頓,似乎在思忖。接着又說:“陽羨自古是江南膏腴之地,我家雖是書香小戶,薄有一些田産,可以供家中子弟半耕半讀,但這七八年來,各處逃難的人越來越多,落草的賊寇越來越多,即便是我家也漸覺賦稅沉重,日子越來越難過。我爹爹在我補了廪生的時候就告誡我,功名非為富貴,而是為天下張目。所以,我不需要任何人指使。”
鳳栖聽得呆呆的,然後問道:“可是,你以區區太學生彈劾章相公,不是以卵擊石麽?”
高雲桐笑道:“雖然以卵擊石,但太學院那一場上書群劾的聲勢,不就是為天下張目了嗎?”
他見鳳栖還是一臉疑惑,又譬解說:“我知道以我一己之力,想把章誼從相位上拉下來是做不到的,但撕下他的臉皮,也讓官家曉得天下并不如章誼向他回報的那樣國運昌明。”
他最後又自嘲地笑了笑:“當然,肯定仍是以卵擊石。我一身破碎,而章誼只多了些身上的腥臭。不過也值啊!天下俱知其臭嘛!”
鳳栖好一會兒才說:“我覺得吧,你還是偏于書生意氣了。等你登科當官,建立實力,慢慢對付他倒不好?非要這樣把自己毀掉?”
“時不我待啊。”高雲桐說,“北盧雖內讧,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靺鞨建國之初,勢不可當;唯有我們大梁,暮氣沉沉偏還自高自大。宋相公建議觀望,官家卻偏要動兵,不管與哪方結盟,無論最後誰成誰敗,最後都是引狼入室、玩火自焚。”
他指了指應州的方向:“你看靺鞨的冀王,已經發兵到并州了,他想做什麽,你不知道嗎?”
鳳栖說:“并州富庶,冀王又正好缺糧,打着這個旗號,借糧去了。”
高雲桐說:“确實只是個旗號。‘借糧’,呵呵,掠地也是遲早的事。”
靺鞨本就算不上禮儀之邦,經幽州一役,對章誼家那位衙內章洛是極度的瞧不起,連帶着也瞧不起南梁,所以兩國的合盟,漸漸變得離譜:和親的公主不給辦婚禮,說好要交割的城池久不交割,拿了歲幣和錢糧卻還一次次讨要軍糧軍械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盟約離破滅不久矣。
高雲桐又在火堆裏加了柴草,翻動了一會兒突然又問:“不過看樣子,靺鞨冀王還挺信賴你?連代表他鈞命的金印都給了你?”
鳳栖摸出那個金印,遞給高雲桐:“你一拿便知。”
高雲桐有些詫異,伸手接過金印,入手就知道不對勁了:金印即便不是純金鑄造的,至少也是黃銅鍍金的,但這枚金印兩寸見方,托在手心裏卻是輕飄飄的毫無重量。再仔細摸摸看看,才瞧出這是一個蠟模,上面用抄經用的泥金塗了一層,底面用朱砂印泥塗了。一應花紋、印紐、繁複的陽刻印面都與實物無異,所以遠望金燦燦的一只,近一些也看不出端倪,只有拿在手裏才知道是個徹頭徹尾的贗品。
他不由噗嗤一笑。
鳳栖說:“誰叫他那時候叫我幫他設計金印呢?靺鞨荒蠻,什麽都在新學。”
“學得還挺快挺好的,是個勁敵。”高雲桐說,接着肅容道,“不過,郡主此回外逃,擔着風險。”
鳳栖不由又凝注過來:“你是怕我成為你的累贅?”
高雲桐搖了搖頭:“溫淩回到應州,知道了你出逃的情況,必然拿你說事,以挑起邊釁。”
他看鳳栖眉毛豎了起來,好像想分辯,自己就擺手說:“你不用說,我明白。靺鞨要反咬一口,是遲早的事。即便不是用你出逃的事,也會用郭承恩降而複叛的事,用并州給糧草給得怠慢的事,等等,不勝枚舉。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如今這個黑鍋,你必然會背了。”
鳳栖半日方道:“可是,我……我若再不走,等盟約撕毀了,還能有命在?”
幹不思對她起了殺心,溫淩是絕情冷性、只圖謀權位和成就的人,也完全靠不住。
然而她明白解釋給高雲桐聽其實沒有必要。他已然明白其中問題,而在上者不需要解釋,只需要“人牲”。
兩國毀盟,或會大戰。官家要堵天下悠悠衆口,只怕最便捷的就是拿她逃婚的事釘上恥辱柱至于她若不逃,大概率會死在靺鞨人祭天的刀下,誰又會在乎呢?頂多就是她身首異處後,人們在茶餘飯後嘆一聲“可惜”罷了吧?
女兒的命運不得自主,連“名”都要被執政的無能的男人拿去毀到底。
自古皆然。
鳳栖盯着火苗,不覺眼前有些朦胧,仿佛那些飛起的熒光都幻化成撲面而來的火焰,灼燒着她。
高雲桐的聲音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所以我那天決心帶你走。”
她蒙着霧氣的朦胧雙眸擡起來看着隔着火焰的他。
高雲桐說:“其實我幾個同伴當時不太同意。我說,讓女子為國犧牲,我們潛入應州為斥候又是為了什麽意義?他們說,有的犧牲在所難免。我說,有的犧牲,能少一點就是一點。”
他也隔着火苗望着她的眼,緩緩說:“每個人,每條性命,對他自己,對他的家人來說,都很重要。”
他看見鳳栖的淚水從她睜着的美麗眼睛裏滾落,只有兩滴,就沒有再落淚。而且,她帶着淚痕的臉上綻出淺淺的笑。
“天都要亮了!”高雲桐怕她尴尬,擡頭眺了眺東方。
鳳栖随之看去,果然看見一顆啓明星。
簡陋的小帳篷裏鑽出一個人,揉着惺忪的眼睛對高雲桐說:“啊?最後一崗哨衛不是我嗎?你怎麽沒叫我起來?”
高雲桐笑道:“我替你值守,讓你好好睡覺,不好麽?”
那人笑着撓撓頭:“當然好。”
又特意看了一眼鳳栖,笑得有些壞壞的:“不過,換我來陪着聊天,我也願意的。”
“去你的!”高雲桐笑罵。
他轉換角色快得很,頓時就不似個小書生了。
他起身拍拍褲子上的泥,說:“我去弄些幹淨雪水,天亮後吃點東西大家就出發。”
鳳栖起身說:“我一起吧。”緊跟着他到樹枝上把新雪撸下來,放進小鍋裏。
“燒溫了讓你洗洗臉。”高雲桐悄悄說。
“誰要你管我的閑事?”鳳栖嬌嗔一聲,而後垂頭悄悄問,“我是想問,接下來我們一路往并州麽?會不會遇到冀王溫淩?”
高雲桐說:“嗯,計劃是往并州,看郭承恩怎麽迎敵。不過,如果交戰的形勢不好,也可以往其他地方跑,總之不能故意找死。”
“看郭承恩迎敵?”
高雲桐點點頭:“畢竟,是我向曹将軍推薦任用郭承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