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鳳栖只讓溶月一個人伺候,摒絕其他丫鬟之後,溶月看着她把鹩哥擺在裏屋的桌子上,好奇地問:“天都黑了,娘子還打算逗一逗這只鳥?”
鹩哥今日目睹了一場打架,而且還殃及它,一直有點緊張,翅膀不停地顫抖着,張開嘴發出各種怪聲兒。
鳳栖輕輕撫摸鳥兒的羽毛,給它喂水、喂食,近乎一個時辰的耐心照料,才平複了鹩哥的情緒。鹩哥開始學人話,南腔北調都有。
溶月聽得笑起來:“這鳥兒真笨,剛剛是在學打嗝麽?然後又夾了一句詩。然後呢,叽裏咕嚕那一串是什麽?”
鳳栖說:“這是靺鞨話,它在罵人‘混賬無禮’。”
溶月越發覺得好笑:“這鳥兒也是成精了,其他的學不會,罵人倒學得快。哎,你來一句‘無恥小賊’!”伸手抓了一粒熟豆,逗引這鳥。
鹩哥吃了豆,果然開始用靺鞨和漢語夾雜着罵人,一會兒是“混賬無禮”,一會兒是“無恥小賊”,一會兒又學着鳳栖哀戚的聲調,突來一句“凄凄不似向前聲”。
鳳栖也笑了一會兒,但接着止住了溶月繼續教鹩哥那些賤賤的罵人之語,而是說:“別鬧了,我有正經事。”
溶月道:“逗鳥還有什麽正經事?”
鳳栖不再理她,而是專心地聽鳥叫,然後重複了幾遍“混賬無禮”,像問人似的問鳥:“還有呢?”
鹩哥撲扇着翅膀,果然又說了一串溶月聽不懂的話。
溶月打了個哈欠:“果然是鳥語呢,聽得我都想睡覺。這學的是冀王和察王麽?調兒有點像。”
鳳栖點點頭,自顧自用眉筆沾着螺黛在一張小花箋上寫着什麽。寫了一串兒,又用其他言語逗引鹩哥說話,若聽到什麽要緊的,就趕緊在花箋上記下來。
溶月伸頭一看,自己先吃了一驚:“這……這是什麽?”
鳳栖說:“這确實是鹩哥在花廳裏學的冀王的言語。今日他們兄弟争吵,刺激到了鳥兒,學得格外多,也格外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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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箋上記錄的只是只言片語,但連起來已經能夠看出一點意思了。
“南梁欺騙屬實”“合攻并州”“南梁那麽富庶,只管往南邊取用”“涿州幽州民衆”“為僞帝報仇”……
有時候還來幾句:“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理天下”“你喜歡那南梁的小娘們”“叫你昏頭!”
後面記下來的幾個詞更叫人心驚:“和親公主”“殺了祭白山黑水神”。
溶月臉色都發白了:“這……這是他們用靺鞨語商量的事?要……要……要……”
殺掉和親公主祭神,在溶月看來是匪夷所思,但靺鞨人又不講究仁恕之道,也未必做不出來。
鳳栖又仔細看了看那張花箋,然後揉成一團丢進了火盆裏,看着花箋騰起了胭脂紅的火焰,又化為一團灰燼,才說:“只言片語,東鱗西爪的,不能完全作數。”
溶月已經快哭了,什麽都比不上此刻的恐懼:“是呢,是呢,肯定不會發生的。和親公主是兩國交好的象征,哪有殺了和親公主的?兩國交兵還不斬來使呢,何況哪有人拿女人撒氣的?……”
自己說話安慰自己,說了一大串,才把自己安慰好了,又擔心地看着鳳栖。
鳳栖面色凝重,但比溶月鎮定多了,她撫慰地點點頭:“溶月,你說得對,剛剛說什麽‘殺了祭神’之類話的,都是察王幹不思,冀王說的是‘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冀王還是頭腦清醒的人,暫時不會這麽做。”
但是她更明白,冀王溫淩只是“暫時”不至于這麽做。
郭承恩一次又一次地欺騙溫淩,甚至打退了前來并州進犯的幹不思;南梁卻不肯聽話地殺掉郭承恩,以表示忠心于盟約。兄弟倆的争執大抵也是因此而起。
從眼下看來,溫淩暫時不願擴大戰事,不願與南梁撕破臉為敵,也不至于殺掉她這位燕國公主表示決裂;但幹不思回到中都告狀,勃極烈會議會如何決策接下來靺鞨的戰略卻是未可知的,如果權力極大的勃極烈會議決定要與南梁決裂,溫淩願不願意又算什麽?和親公主一條性命又算什麽?
鳳栖想:溶月就是少讀了兩本書。的确,和親公主絕大多數都是兩國交好的象征,所以絕大多數确實是善終的;但并不是沒有例外,唐代的宜芳公主和靜樂公主,出降奚與契丹,在兩國叛亂之後均被殺了祭天祭旗,十來歲的豆蔻年華已然慘死于別國大漠之中。
她為什麽還懷着希冀在這裏呆着?像蕭翠靈一樣期待“他有三分真心”?
鳳栖壓低聲音對溶月說:“溶月,你要有準備,此地不能久留,我們只要一有機會,就必須逃出去,逃出去還有活路,否則就是任人宰割。”
溶月聲音都顫抖起來:“可是逃出去……我們兩個沒腳蟹,怎麽可能做到?”
“事在人為。”鳳栖說,“留在這兒有風險,逃出去也有風險。可是留在這裏的風險是我們毫無自主之力、只能倚靠溫淩或許會良心發現,可想想蕭翠靈,就知道這有多渺茫;離開的風險雖然更多、更不可控,但車到山前必有路,能走自己選的路,我死也心甘情願。”
“可是……可是……”溶月“可是”了半天,終于發覺鳳栖的話無可辯駁。
她最後只能問:“可是我們有沒有逃出去的方案呢?”
“現在還沒有。”鳳栖說,“只能讓節度使府再鬧一回耗子了。”
“啊?”
鳳栖說:“那姓高的小賊挺聰明的,上次挑選民伕搬太湖石那次,我不是一直說‘老鼠刨洞’嘛,果然他聽進去了,那天選進府幹活,就在褡裢裏帶了一窩小鼠進來。估計這天殺的還在我床底下刨了一個耗子洞,放了幾只小耗子。”
想到那小賊,她撇撇嘴:“這幾天大概小耗子餓了,天天晚上我都能聽見耗子‘唧唧’地在我床下叫。”
有點氣,又有點好笑,這個高雲桐看着是個讀書種子,哪曉得做事不拘繩墨,頗能使壞,害得她這幾天真的都睡不好,但尋他來一回不容易,只能先忍着,以免借口用完了。
第二天,鳳栖又帶着溶月出門騎了一回馬,冀王的親衛跟着保護和監督她,亦只能耐着性子跟着她到處逛集市,看着她命溶月扯了兩匹紅绡,買了香粉胭脂,接着又是各種零食、首飾、衣料,買個沒停。
親衛們伺候得不耐煩,心裏大概都在暗道:這南梁的小娘子真是一個小女人,實在是太敗家、太難伺候了!
到了一座寺廟邊,鳳栖下馬說:“我要拜一拜佛。”
搖着馬鞭:“你們一道進去?”
親衛們面面相觑,最後說:“王妃,我們信奉白山黑水神和薩滿,不信那些佛啊、菩薩啊、羅漢啊的,也不會拜。您就自己進去吧……我們在外面等候。”
鳳栖不置可否,在山門口買了好些香燭香油之類的,瞥眼見那些親衛很謹慎地把寺廟各個出口都把守好了,也不多言,只是示意有些慌亂的溶月鎮定一些。兩人進寺廟,把每一座廂房都看了過去,有些灰心,問寺廟的主持:“方丈,這座寺廟有其他出口麽?”
方丈在她進門時已經知道是靺鞨的王妃,自然很是冷淡,“阿彌陀佛”了一聲才說:“女施主,大軍已經洗劫過鄙寺一回了,想必對鄙寺十分熟悉。有沒有其他出口,您不曉得?”
鳳栖嘆了口氣說:“我……我也不意他會如此無禮。”
到大雄寶殿給供奉的佛祖上了三炷香,又捐了香油,在緣簿寫了一個數字,而後說:“今日騎馬出來,沒有帶足夠的銅錢,明日遣家人送過來。”
方丈很冷淡地說:“不用了。”
鳳栖很認真地看着他:“方丈,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老方丈大約看出她眼中滿滿的機心,但又不知道她是何意,好一會兒才說:“是。”
鳳栖又說:“信女乃是和親靺鞨的漢女,身世沉浮,不由自主。如今可能登上寺中浮屠塔,南望家鄉,遙祝親人安康?”
老方丈的态度好了很多,嘆息一聲,親自把鳳栖帶到浮屠塔下。
城裏這座寺廟建在一座高坡上,浮屠塔建立在高坡頂端,是除了城牆望樓之外視野最遠的地方。
鳳栖好一會兒才爬上那座高高的木塔,西風吹過塔上鈴铎,發出叮叮當當的清音,一群群飛鳥從雲天飛過。
這是冬日難得的晴日,陽光照耀着這座剛經歷兵燹之災的城池,城中尚有被焚燒的民宅升騰着滾滾黑煙,亦有靺鞨人習慣用的帳篷把持着各個路口,也有跨城而過的河流,兩岸有些商肆,也有些畫舫,是靺鞨士兵們晚來寄情的“寶地”,歌伎們會強顏歡笑獻上姿色,供士兵們洩.欲。
城外是大軍主要的駐地,從高塔上看去,隐隐覺得和之前在城牆上看到的不大一樣,好像網城散開,而帷幄變少。
鳳栖心道:難道他又準備動兵?大冷的天往北去搜尋北盧皇帝很辛苦,雲州又打不下來,但是往并州去搶掠想來就容易多了。
一會兒,一個小沙彌上到塔頂,雙手合十說:“阿彌陀佛。女施主跟從的那些靺鞨士兵在催問了,說日暮之前必得請女施主回到府裏,不然他們的主人會發怒。”
鳳栖亦雙手合十回禮:“信女曉得了。今日前來拜佛,心雖虔誠,惜乎時間太短。想在貴寺求一尊佛像,我自買些香燭回家供奉,也為應州死難的人們祈福了。”
小沙彌眨巴着眼睛,等鳳栖下了塔,自把她的話一五一十告訴了方丈。
老方丈思忖了一會兒,說:“寺中有寄名的金漆佛像,城中确有死于兵燹的人,她既然有這個心願,就替她滿足吧。”
于是乎這日溫淩回到節度使府,看到鳳栖屋子裏香霧缭繞,劣質線香散發出的味道熏得人眼睛酸。
溫淩問:“這又是哪一出?”
鳳栖說:“我信佛,你不知道?”
信仰不同,是個讨厭的問題。
溫淩皺着眉說:“太難聞了。”扇了扇鼻子前的煙霧,轉眼看到佛龛前還供奉着蠟燭、蓮花燈和香油,又問:“這又是幹什麽的?”
鳳栖說:“敬佛要點長明燈,蓮花燈裏用香油,要日日夜夜不能斷絕,所以我帶了不少香油來。”
努努嘴,大大方方地展示給他香油、香燭的位置。
溫淩說:“北盧也信佛教,但我們靺鞨是不信的。在應州我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以後你跟我回靺鞨中都,這些都要丢掉,也不能提及。祭白山黑水神的流程你要清楚,薩滿唱歌的儀式你也要清楚。”
鳳栖看他認真的樣子,“噗嗤”一笑,推了他一把說:“行了,曉得了。大男人這樣聒噪。”
嬌媚嗔怪的模樣叫人又氣又心動。
溫淩上來一把摟了她,帶着胡茬兒的面頰蹭在她的臉上,笑嘻嘻說:“要做我的妻子,祭祀的禮節怎麽能不懂?”
側過來親她的臉蛋,不覺興動,又想親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