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幹不思一進花廳就開始嚷嚷:“南梁就是個騙子!說好了給糧草,結果給了點塞牙縫的糧;說好了殺郭承恩,結果送過來一個死囚徒的人頭充數;說好了與我們協作,結果打仗打仗不靈,就會拿個宗室的娘們兒哄你,騙了咱們的人拼死拼活打了土地白送給他!”
迎面看見溫淩立在花廳正中,他愣了片刻,又揎臂捋袖地嚷嚷:“阿哥,你說我說的是不是?!”
溫淩說:“八成都沒有說錯,但我不會被南梁哄住的。”
幹不思說:“那如今南梁欺騙屬實,還與我為敵,你不會再信他們了吧?叫我說,我上回是人馬太少,咱們這回兩支隊伍合攻并州,別說那就會吹牛的郭承恩,就是南梁所有能打的男人都上,都不是我們的對手!”
溫淩冷冷淡淡說:“父汗的目标是打下并州麽?”
幹不思說:“多打下點地盤總歸挺好,南梁那麽富庶,咱們往北捉拿北盧皇帝,要是缺糧、缺人、缺武器了,只管往南邊取用就行了。”
溫淩說:“你把人家打了,搶了,人家還乖乖聽你的,一應好東西任你取用?南梁雖弱,也不是傻子。”
“你看涿州……”
溫淩冷笑道:“你說其他也就罷了,還有臉說涿州?涿州幽州民衆已經反抗了幾回了,打着為僞帝報仇的旗號,悄悄殺了好多靺鞨的守軍。你不是緊急派人回救了?左支右绌的,倒是取用了什麽好東西了?”
他得到的消息:幹不思後來發現涿州幽州已經陷入無休止的巷戰中無法自拔,管理不了,反而耗費兵力,等于這塊地盤已經丢了,只能燒殺搶掠賺了一番後,北上雲州想和溫淩搶功。
幹不思嚅嗫了一下:“那是我太匆忙,沒有把涿州幽州清理得幹淨。”
“已經血流成河了,給你殺得夠‘幹淨’了!”溫淩毫不客氣,“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理天下!民心向背的道理,可和你在白山打獵、黑水捕魚是不一樣的。”
說完,他自己愣怔了一下,這話,好像是鳳栖說過的?
幹不思才聽不進去,冷笑道:“阿哥,你不用解釋了,你喜歡那南梁的小娘們,我早看出來了!南梁也就是拿準了你這一點,送個嬌滴滴的美人兒給你,叫你昏頭!”
溫淩頓時大怒,用力一拍桌子:“扯淡!你什麽時候看見我為女人昏過頭?攻打幽州的時候,我睡過的北盧二大王的側妃都給我殺了。她是長得不如這位麽?只不過我們和南梁還沒有撕破臉,不值當這麽做罷了。”
Advertisement
幹不思冷笑道:“我可信不過你。你要想自證,不妨把這娘們交給我,我保證不碰她一指頭。我有的是辦法聯系南梁,叫他們明白情勢。只要南梁真的顧忌她,肯乖乖聽我們的話,等打完北盧,你再和她成婚;同樣,若是南梁不肯合作,我覺得你也該給他們點顏色看看,殺了這個和親公主祭白山黑水神,神明一高興,一定會保佑我們打個大勝仗的。”
“胡說八道!”溫淩呵斥他,“就算我沒和她祭神成婚,她也是你嫂嫂。交給你?”
他眼睛眯了眯,陡然想起鳳栖說過幹不思在她面前的輕浮言語,酸溜溜的滋味立刻從胃底漫上來。
幹不思粗豪好色,誰曉得他心裏在想什麽?
幹不思又是事事要與溫淩争奪的性子,兩個人明面上勉強過得去,暗地裏已經互不順眼很久了,溫淩信賴鳳栖都比信賴他這個弟弟要多。
溫淩說:“你別鬧了,心情不好,就聽聽曲子,睡睡小妞。我從應州教坊司給你找了十幾個漂亮的,随你晚上怎麽折騰,折騰爽快就好。”
幹不思似乎比他還憤怒,一下掼了手中的茶杯:“你這是瞧不起我?怕我跟你似的見色起意,對南梁那小美人兒動了心?我告訴你,她現在就是脫.光了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會覺得她比教坊司那些表子高貴多少,值得你這麽呵着護着!”
他徹底激怒了溫淩,溫淩毫不客氣一巴掌就抽在弟弟的臉上:“你混賬無禮!”
幹不思就地旋了半圈,懵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頓時跟一頭熊似的撲過去,拳頭亦搗了上去。
溫淩挨了他幾拳,但也狠狠揍了他幾拳。兩個人都是鼻青臉腫地被各自的親衛拉開勸解。
溫淩擦了擦鼻子裏血,狠狠“呸”了一口,指着幹不思說:“你給我滾!應州是我打下來的,輪不着你在這兒撒野。你順帶把幽州涿州也還給我,你滾回中都去,和父汗撒嬌訴苦,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幹不思把鼻血抹了滿臉,看上去兇悍而可怖:“回去就回去!我一門心思要幫你,你卻不領情,我叫父汗給我評評理去!你為了一個娘們兒,偏信南梁,畏縮不前,壞了父汗的好事,哼哼,你等着吧!”
溫淩一茶杯砸過去。
幹不思一偏頭躲開,茶杯砸在窗棂上,吓得窗邊挂着的那只黑漆漆的鹩哥撲扇着翅膀飛騰起來,“嘎嘎”一陣亂叫,又突然學着幹不思用靺鞨語喊“祭白山黑水神”,喊了幾遍,又學溫淩的腔調:“你混賬無禮!”“你混賬無禮!”……又一連來了四五遍。
幹不思伸手去逮鹩哥:“媽的破鳥也敢猖狂!”
鹩哥左飛右飛,吱哇亂叫,惹急了又把“你混賬無禮!”罵了幹不思幾遍。
溫淩甩開親衛,從身後把肥壯的幹不思一抱甩開:“我的人你不許碰,我養的鳥你也不許動一指甲!我的東西就是我的!誰也碰不得!”
幹不思一個屁股蹲坐在地上,看着哥哥那要吃人般的暴怒之色,終于平靜了些,胸口起伏,不敢動手回擊了,但嘴巴仍不饒人:“你別就以為別人要搶你的東西……你阿娘去世之後,我阿娘難道對你不好?偏生你覺得滿世界都欠了你的似的……”
眼見溫淩又要尋東西來砸他,幹不思一打挺起身,拍拍屁股說:“我不陪你發瘋!你看不見父汗的旨意,只怕九頭牛也拉不回你。我這就回中都去!幽州涿州你自己慢慢收拾吧!”
出門後瞪了那鹩哥兩眼,突然又想起了什麽,回身道:“說好的教坊司娘們兒,什麽時候給我?我憋壞了!”
“滾!”
幹不思目下實力不敵,只敢放了幾句狠話,氣呼呼地離開了。
溫淩坐在椅子上,氣得胸口起伏,兩個人打得狠了,他的鼻子還在不斷地流血,男人又沒有用手帕的習慣,先用袖子擦鼻血,後用衣襟撩起來擦,很快身上就遍是血污了。
那只鹩哥也吓壞了,在鳥架上不停地亂飛,一會兒學烏鴉叫,一會兒學鴿子叫,一會兒學喜鵲叫,一會兒又不停口地罵人鳥兒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張着嘴,一條黃色的小舌頭跟着話音顫動着,發出不同的聲音。
溫淩對鹩哥道:“你也閉嘴!本來聽你吟吟詩,唱唱詞的,結果天天來我這兒罵人。你也滾回去,我對你也仁至義盡了。”
起身又擦了一把鼻血,然後把鳥架摘下來,仔細看了看鹩哥并未受傷,才舒了一口氣,出花廳就往鳳栖所在的正院而去。
他一身血的模樣出現在鳳栖面前,鳳栖自然是驚得叫了一聲,顫着音兒問:“大……大王這是怎麽了?”
扭頭吩咐溶月:“愣着幹什麽?趕緊打熱水去。”
溫淩舉了舉手裏的鳥架,強笑着對她說:“沒事,就是流了點鼻血。鳥兒給你帶回來了,你教它點好的,天天在我那裏罵人,聽着真膈應……”
等溶月的熱水手巾送過來,他接過擦了擦臉上和手上的血,又寬慰鳳栖:“真沒事,鼻子出血,皮外傷。你不用那麽擔心地看着我。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幹不思被我趕走了,趕回老家中都去了。他想對你無禮也不可能了。”
鳳栖接過手巾,在盆裏涮幹淨,踮起腳仔細把溫淩鼻翼縫隙裏的血痕擦盡,嘴裏埋怨着:“這是幹什麽?難道你這麽大的人還打架不成?”
溫淩今日其實很灰心喪氣,尤其被幹不思戳到了心裏的隐痛,人前憋着一股子剛硬氣,這會兒卻突然心胸口酸軟,伸手握住鳳栖又軟又滑的小手,幾乎帶點哽咽:“你不曉得我說不出來的苦……”
鳳栖被他握着手,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心裏別扭得很。但見他少有的脆弱的神情,想起何娘子和父親鳳霈相處的時候,也常有這樣冷冷淡淡卻解語花一樣的溫柔父親之愛重何娘子,起先或還有看重色藝的成分,但後來就全然是被她的善解人意迷戀了,像呵護心頭上最嬌嫩脆弱的花兒一樣,把何娘子呵護在心尖尖上哪怕何娘子永遠是那種若即若離、似愛不愛的,鳳霈也一輩子癡戀她。
鳳栖忐忑着,準備也試試。
她柔聲說:“我曉得,人都有說不出口的苦楚。人雖看我是個金尊玉貴的郡主,其實我親娘卑微,我自小被人家瞧不起,心裏就暗暗起誓,一定要什麽都比人家好,絕不給自己、給我親娘丢臉。”
溫淩同病相憐地說:“我也是……”
“你也……”
“我阿娘,也出身卑微,而且很早就去世了。我也很小就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做我父汗最優秀的兒子,打最漂亮的仗……”
他有些忘情,伸手來環抱鳳栖:“鳳栖……”
鳳栖巧妙地閃開,到溶月手中的銀盆裏涮洗血污了的手巾。
她聽見背後他的腳步,有些踉跄,有些猶豫,他內心的卑微已經全然被她激發了出來。
但她還要自護,不能讓他誤以為“郎情妾意”,不能讓他“情不自禁”。
鳳栖轉身說:“我姐姐也就是我親娘每每痛苦而無人訴說之時,就喜歡彈琵琶曲解郁。音樂結束,或許會痛哭一場,然後疲勞極了,但睡一覺起來,第二天一切又都好了。你……想不想聽一聽?”
溫淩當然點點頭。
鳳栖眼神示意溶月把髒水端出去,而她自己阖上門窗,給他一個安全幽暗的環境,然後抱出琵琶,彈了一曲《琵琶行》。
浔陽江頭,失意之人最怕這樣宛轉入魂的曲調。
到了最後幾句,鳳栖低低的吟誦也斷斷續續随調子響起: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谪居卧病浔陽城。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
她雙目含淚,百般自傷藏于曲中。
但一雙清亮的眸子仍會悄然打量面前那個人。
溫淩初始頹然地散坐在官帽椅上聽音樂,而後觸動情腸,突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面龐。
他指節修長,關節凸出,甲縫裏還有血跡。
俄而,晶瑩的星星點點從他指縫中滲出,而他的肩膀也随着無法遏制地抖動起來。
鳳栖手指在琵琶弦上當心一畫,收住最後一個尾音。
“江州司馬青衫濕”,她卻不會沉溺于自己的曲子,只是冷靜地觀望。
她放下琵琶,掏出自己帶着蠟梅暗香的手絹,遠遠地遞給溫淩,聲音溫柔:“大王,一個人好好休息一晚,明兒早上,什麽都好了。”
溫淩也不願人看見他的狼狽,拭了拭淚,垂頭道:“嗯,今日我狼狽,你忘了我今日這副樣子。”
鳳栖點點頭:“好。”
起身開門,見外面天色暗了,特意對外吩咐說:“不忙着點燈,還有一點微霞,到處明晃晃的就沒有那種美了。”
溫淩朝外一看,天色昏暗,但紅霞滿天,缤紛如畫卷一般。心中越發感激鳳栖的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