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
回到節度使府裏,鳳栖興奮得有些難以遏制。
而溶月已經累得幾乎睜不開眼了。跌跌撞撞回到正屋,強撐着問:“娘子想吃點什麽,我叫廚下去做。”
鳳栖說:“不忙,我想四下裏看看自己需要什麽。”
溶月拉長了臉:“娘子不勞累嗎?早點休息吧!”
鳳栖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這就累了嗎?”
看侍女肺都要氣炸了的模樣,急忙撫慰道:“行行,我明白了,你別忙了,你坐下歇會兒,我讓人給你做飯來,我的溶月小娘子。”
掩嘴葫蘆笑了。
溶月沒力氣跟她開玩笑,不像在晉王府需要拘禮,于是一屁股坐下想捶捶腿,結果又蹦起來。
“怎麽了?”
溶月眼眶裏含着一泡淚,忸怩半晌才說:“今天騎了半天馬,好像磨破了……”
鳳栖忍住笑,板着臉說:“這是馬騎得少了。接下來幾天,每天跟我騎馬去。”
“還要騎?!”
鳳栖看看她叫屈的模樣,忍了忍還是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她,只說:“必須練習純熟,不然,怎麽跟着冀王帶兵打仗啊?”
又說:“這會兒被馬鞍磨得屁股腿疼也正常的,我也疼過,你就歪着吧,不碰到就沒事。”
她出門吩咐了丫鬟準備晚餐,又問了溫淩的行蹤,道是還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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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栖想了想,自己把披帛裹好,說:“我這院子有些空落落的,我四處去看看有沒有适合擺進來的東西。”
花廳是她的禁區,但其他地方溫淩都不禁她四處去逛。
鳳栖毫不覺得疲勞,幾乎把整個節度使府轉了個遍。
晚上,溫淩依舊在她那裏用餐,鳳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溫淩問:“怎麽了?有什麽事你就說吧。”
鳳栖指了指窗戶外:“大王不覺得那裏空落落的?”
溫淩敷衍地看了一眼,說:“臨時住住,就湊合吧。”
鳳栖撅了嘴,用筷子輕輕戳着盤子裏一塊羊肉:“這也湊合,那也湊合,人人都叫我什麽勞什子‘王妃’,我爹爹的王妃可不是這樣湊合的。我什麽時候能不湊合着過日子?”
溫淩既煩她的嬌氣,但又不忍心直接訓她,放下筷子問:“那你想怎麽樣?”
鳳栖繼續撥弄着羊肉,看都不看他:“算了算了,湊合就湊合吧。”
等溫淩又開始吃飯,她把筷子用力往盤子上一擱,說了句“飽了”,起身離開。
溫淩一口飯沒咽下去,氣憋在喉嚨口,把筷子一摔逼近過來:“你想幹嘛?!”
鳳栖開始抹眼淚。
觑眼兒看他怒沖沖的似乎要打人,她抽噎着說:“我不過就是看中了後院裏一塊太湖石,想搬到自己院子裏……”
一塊石頭。
溫淩忍了忍氣,問:“太湖石是什麽玩意兒?”
鳳栖帶着淚光比劃了一下:“是産于我姐姐故鄉的一種石頭,瘦、漏、皺、透,特有風韻。裏面培植上蘭草和薜荔,開春初秋都能暗香浮動,毫無人工雕琢的痕跡。不僅美好,而且……我也聊解故鄉之思。”
掏出一塊香噴噴的手絹,不勝哀愁地沾了沾眼角一顆珠淚。
她總能說服他。溫淩那點氣也沒了,只覺得她去國離家轉眼都快一年了,有些家國之思、兒女之念也是正常,嘆口氣說:“不過是塊石頭,你好好說就是了,哭哭啼啼的幹什麽?”
“誰叫你……誰叫你從不把我的話當回事?”
“我怎麽從不把你的話當回事?”溫淩覺得有點冤,“也就你總有莫名其妙的要求,我還努力地滿足你。”
這要是蕭翠靈之流,只怕都要給鞭子抽爛了。
鳳栖蠻不講理:“那你兇巴巴幹什麽?你說不許,我也就斷了念想了。反正我孤身一人,倚靠着你過日子,連口吃的都得仰賴你的恩賞,還敢跟你提什麽要求不成?反正就是我命苦……誰都怨不着……”
溫淩餓得要命,但不得不先出門吩咐他的親衛“去西頭偏院第三間看看,是怎麽樣一塊石頭,沒什麽問題就搬過來。”
回頭撫慰道:“吃飯吧吃飯吧,少跟我撒潑。應州糧食不多,別等到沒米下鍋了才知道食物珍貴。”
鳳栖別別扭扭地坐下來又吃了幾口。
一會兒,溫淩的親衛來回報:“大王,那塊石頭有六尺餘高,底部砌在泥地裏還有二尺深。卑職幾個實在搬不動,要安排民夫過來。”
鳳栖便又不吃飯了,擱下筷子,挂着臉斜瞟了溫淩一眼。
溫淩皺眉道:“那就明天安排幾個民夫來搬!應州城裏又不缺民夫,多大事兒?”
于是看見他那沒過門的小嬌妻重新拿起筷子,安安分分吃飯。他也暗地裏舒了一口氣,心裏道:媽的,南梁的小娘子真是難伺候!
第二天,節度使府就來了十數個灰撲撲的民夫。
鳳栖到有太湖石的那間院落遠遠地看了一眼,生氣地說:“怎麽連挖塊石頭都挖得那麽呆板?老鼠刨洞似的!要是把這樣好的太湖石挖壞了怎麽辦?!這批人不行,趕出去!”
換了三批人,總嫌人家像“老鼠刨洞”,第四批她才終于滿意了,說了句“可別像老鼠刨洞了”,中有一人擡起髒兮兮的眼皮望了她一眼,又垂下眼睑。
她也就不言聲地站在門口,看那塊太湖石被挖出來,又被十幾個民夫用繩索小心捆好,“吭哧吭哧”一點點擡出門,擡到她所居住的院落裏。
院子正中挖好了安放石頭的大坑,擺正培土,一塊六尺餘高的太湖石昂然院中,大冬天的,上面只有枯黃的幹苔,漏而透的石洞裏,露出民夫們被汗水沖得一道一道污痕的面龐。
鳳栖說:“也太辛苦了,賞他們水喝,廚下的大餅拿藤筐裝上,管夠。”
然後,又指了指其中一個:“那個人看着手腳利索,叫他進來,我屋子裏不曉得哪個櫃子裏好像鬧耗子,幾個丫鬟總找不見耗子窩在哪裏,還怕得要死,讓他進來給我翻翻,省得我大半夜的還被耗子叫驚得睡不踏實。”
靺鞨人不講究內外之別,北盧人也不講究。
所以除了溶月聽到主子這個命令有些皺眉之外,正屋裏其他丫鬟婆子都沒用覺得哪裏不對,外頭那些冀王的親衛抱着長戈無聊地守候着,即便聽見鳳栖的吩咐也不感異常。
而那個人跟着進了鳳栖的屋子,溶月呵斥道:“你那腳太髒了!快在門口把鞋脫了。進來前洗手洗臉!”
努努嘴指着門口的水缸。
鳳栖吞着笑,也不多說什麽。
那人看了她一眼,鞋脫了,露出一雙灰撲撲的布襪,手也洗了,臉沒洗。
“臉怎麽不洗?”
那人聲音很憊懶:“缸裏的水還帶冰渣子呢!太冷了,不想洗,除非小娘子你給我打點熱水。”
溶月氣壞了:“你是什麽東西,還指揮起我來了?叫我給你打熱水?真是癞蝦蟆想吃天鵝肉呢!”
那人笑道:“就用點熱水洗臉,也算不上癞蝦蟆想吃天鵝肉吧?又不是想與你們家娘子成婚。”
溶月柳眉倒豎:“你!回頭我告訴我們大王去!仔細你的皮!”
鳳栖“噗嗤”一聲,道:“溶月,前兩天鬧耗子的是我的裏屋吧?你先帶他進去,床底下先用撣子掃一掃。”
溶月一直沒發現屋子裏有耗子,這會兒嘴一撇正要說點什麽,恰又聽鳳栖和節度使府裏專門派着伺候她的丫鬟們在說話:“你們到外頭一個盯一個,看着那些民夫們。我這裏的花花草草和鳥兒們,都是我的心肝寶貝。別叫他們吃東西時東靠西坐的,倚壞了我的花架,坐壞了我的蘭草,吓壞了我的鳥兒。”
又說:“屋子裏有溶月呢,她是個仔細的,一個人在裏面我也放心。”
溶月腰杆子挺直了,嫌惡地看了那灰撲撲的民夫一眼,說:“那你先跟我進來吧,床底下髒,估摸着你的臉洗了也白洗。”
裏屋狹窄,鳳栖進門後便把碧紗櫥的門扇給關上了。
她見那人真拿過撣子在清掃床底,掃出不少灰塵和蛛網,才對溶月說:“你別和他擡杠了,難得他鄉遇故知,還沒敘得成舊,倒把時間耗費在吵架上。”
“故人?”溶月睜大了眼睛,“奴認識他嗎?”
她打量了那人一眼,覺得似乎有些眼熟,但從晉王府的小厮想到馬倌,也再沒覺得會是其中的哪個。
而鳳栖已經開始發問了:“高公子,你怎麽會到應州來?”
溶月心裏開始把晉王府裏一個一個姓高的下人羅列起來,但覺得哪個都不像眼前這個。
而眼前這個人拍拍手上的灰塵,很嚴肅又很不講禮節地坐在鳳栖日常用的繡墩上,說:“軍流之人,聽命于并州節度使曹将軍,往應州解送糧草。送達之後,也沒能回去,只好在應州當此雜役。”
溶月好像有些明白了,悄然看了看那個人的耳後:污黑的耳朵後面,隐隐有一團青印。
“啊,是高……”
鳳栖“噓”了一聲:“知道就行了,別喊出來。”
接着,她開始用吳語問高雲桐:“那也是巧了,并州那麽多軍役,倒把這麽艱險的活計分給了你?你好歹也是個讀書人出身,曹铮難道就這點眼力見都沒有?”
吳語和官話大不相同,溶月頓時就成了聾子,只能在一旁站着。
高雲桐笑起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亦是吳語回複:“這話倒冤屈了曹将軍。當然,也要謝謝郡主和晉王。”
他一臉污穢,但笑起來眼睛亮如晨星,不似底層民衆的麻木畏怯:“晉王當年為高某修書給曹将軍,所以我一到并州,不僅減免了四十脊杖的殺威棒,而且被曹将軍延入幕中,做些文書,真正一點苦頭都沒吃。”
鳳栖奇道:“那你又是為何淪落到此?”
高雲桐沉吟片刻道:“郡主的家信,恕我僭越,第一道關卡就是被并州節度使核查,也就是我先讀的。”
大概見鳳栖神色有些不怡,他再次打招呼:“非常時期,已經談不上家書的隐私了。”
“行吧,我能理解。”鳳栖說。
高雲桐說:“一開始還看不出什麽,直到‘米湯’一詞出現了第三次,我就想起小時候和夥伴們玩戲法兒,用米湯在白紙上寫字晾幹,與白紙無異,但再用火烤一烤,就能顯現出字跡。果不其然”
晉王鳳霈都沒有發現的秘密,檢查她信箋的高雲桐發現了。
“靺鞨的軍力,兩王的內鬥,應州的險境,都看明白了。”高雲桐很鄭重地說,最後叉手一躬:“多謝郡主!身在曹營心在漢,為故國遞出了最重要的消息。所以我和曹将軍說,無論如何要找個機會到應州來查實冀王用兵只怕目标不僅于戈壁灘裏的北盧皇帝,而察王幹不思更是野心勃勃的家夥。并州雖也做了些準備,畢竟還只是堅壁,沒有調集更多的軍力來準備對戰。我勸過曹将軍,這是不能忽視的大事,萬不能以一紙協議,而對靺鞨門戶大開。”
鳳栖松了一口氣,幾乎淚光都閃動在眼眶裏:“有人知道我的意思就好!如今幹不思已經前往并州了,我心裏也慌得很。我孤身在冀王身邊,真正是如伺虎狼,不曉得哪一天命就送掉了。”
她也很鄭重地對高雲桐說:“我想離開這兒,卻不知道指望誰。”
高雲桐半晌沒有做聲。
要離開應州,他自己都很難,帶上和親的公主一起逃走,簡直是異想天開。
但不答應,他無法面對鳳栖此刻誠摯的淚眼。
正在這樣的糾結中,他們突然聽見外頭傳來溫淩的聲音:“就是這塊石頭?勞師動衆地運了過來?王妃在哪裏?……”
溶月第一個花容失色:“大王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