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靺鞨人養馬很精細,馬廄裏沒有溶月想象中牲畜的臭氣。馬匹一間一間單獨隔開,專門有娴熟的民夫負責養馬,此刻正在用長刷刷洗溫淩最寶貝的烏骓馬。
鳳栖便不忙着牽自己的那匹小白馬,而是伸手要刷子:“我來試試。”
馬倌兒很震驚:“王妃……”
鳳栖說:“聽說馬兒會認得照顧自己的人,是這樣嗎?”
“是的。但是這樣的髒活兒……”
“髒什麽?”鳳栖挽了挽袖子,接過刷子,小心地刷洗了兩下溫淩的黑馬。
黑馬有點不适應,“咴咴”叫了兩聲。但是這馬又很聰明,認識來人是曾和自己主人一起的,還騎過自己,所以雖然不那麽舒服,也只是退了兩步,當鳳栖再次來刷洗它的側背時,噴了兩下響鼻就不動了。
洗了一會兒,鳳栖擦了把汗,四下裏看看又問:“我的馬呢?”
馬倌兒忙把她的小白馬帶出來,放了鞍鞯,勒了嚼子。鳳栖親自給馬緊肚帶,上籠頭,理順了銮鈴旁的紅纓,拍拍馬頰。
小白馬很馴順地蹭蹭她。
鳳栖問:“它的母親呢?”
馬倌兒說:“在城外,是大王鐵騎隊備騎的。”
鳳栖點點頭,又問:“還有沒有馴順一些的小馬可以讓我侍女騎?”
溶月吓得連連搖手:“娘子,奴可不騎。”
鳳栖笑道:“學着點,跟着大王四下打仗,總得會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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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月堅決地搖頭:“奴會坐車就行了。實在不行,還有兩條腿。”
鳳栖突然笑意變冷:“車?腿?冀王飛騎急攻時,車和腿一個都不頂用了。”
馬倌兒跟着笑起來,點點頭表示首肯。
鳳栖越發冷酷:“騎!不然,回頭我讓冀王拿鞭子抽你。你猜,他願意不願意聽我的?”
溶月感覺自己今天真是被主子騙上賊船了。也不知道她是哪裏得罪了鳳栖,這小主子非要給她這個小鞋穿。
眼見馬倌兒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牽來了一匹小馬駒,看着還挺溫順的模樣;又見鳳栖笑融融拿着鞭子在手心裏輕輕拍打的模樣。
溶月心一橫,眼一閉,跟着馬倌兒的指示,把一只腳塞進了晃晃悠悠的馬镫,學着鳳栖騎馬的模樣,抓着馬鞍用力往上蹬。哪曉得蹬到半截覺得腳下打秋千似的,而馬兒又叫了一聲,動了一下,她心膽俱裂:“了不得!我要摔了!”
馬倌兒上來把她往上一托,溶月不知怎麽也就坐上了馬鞍,感覺怎麽都不穩。
鳳栖指導她:“別怕,手別抓鞍子了,抓缰繩。兩只手分開些,左手往後扯,馬就朝左轉;右手往後扯,馬就朝右轉;兩只手一起朝後扯,馬就停下來了。容易得很。”
鳳栖明明也沒騎過幾次馬,卻似很娴熟了,她飛身踩镫,輕輕那麽一跨,人就穩穩坐在馬上了,而且,輕輕夾夾馬腹,抖抖缰繩,小白馬就馴順地跟着她的指揮往門外走。
她帶着幂離,半透明的面簾裏隐隐露出明媚的笑意,扭頭對溶月說:“走吧,有了第一次,你就不怕了。”
她轉頭在前,騎得很穩。
然而,聽見背後溶月吱吱哇哇的叫喚聲一直就沒停過。
城市裏想必是沒有以往的熱鬧,家家戶戶門扇緊閉,靺鞨士兵執戈在街道上來回巡視。不過到了市集,需要購買生活必需品的人還是聚集在這裏,雖沒有喧嚣叫賣的聲音,總歸有了點人氣。
過集市,鳳栖又乘馬繞了半個城,在城牆邊往外看,随侍她的冀王親衛們還笑嘻嘻用不娴熟的漢語給她講解:“王妃,應州城防原本很不錯,從外向裏攻打很費工夫,要不是郭承恩‘協助’,只怕要打上三五個月才行。”
鳳栖的目光越過女牆上的雉堞,見城外白皚皚一片荒徼,東一片西一片地駐紮着一些軍營,她問:“這下面還是幹不思大王的軍士麽?”
親衛看了看說:“黑底海東青旗是咱們大王的,幹不思大王喜歡用紫金旗,數一數旗幟就知道。”
鳳栖默默地數了數,看來,幹不思已經把多數的兵馬都拉往并州去了,外頭用紫金旗的只疏疏的幾片,大概是制衡他哥哥用的。
鳳栖有些擔憂并州的局勢,但擔憂又只能藏在心裏,她不發一言,乘馬往西走了一會兒,手搭涼棚往西城外看了看,問:“西門外是黃花梁?”
那是一片群山,冬季裏看着樹木都是光禿禿的,深不可測。
親衛道:“是的,裏面餓壞了的豺狼時不時過來拖羊和牛吃,紮了鐵蒺藜也能躲過,所以基本不駐紮士兵,反正也沒人敢往哪兒跑。”
因為不能放馬一奔,所以鳳栖與溶月的騎馬速度很慢。鳳栖又特別好奇,到哪裏都要停下來看看、問問,光城裏幾個市集就逛了一個多時辰,買了好些新奇的小玩意兒。
随侍她的冀王親衛也漸漸有些倦怠,到後來,這幫子爺們家因為怕伺候王妃逛市集,幹脆遠遠地跟在後面,瞧見人影子就行。
溶月一路騎馬緊張得要命,哪怕馬都是小步慢走的,她也總覺得自己下一秒會摔下來。
在到了新的一個市集時,她見鳳栖好像又非常好奇地停下駐足觀望,不由規勸道:“娘子,不逛了吧?!這裏賣的是牛馬吃的草料和黑豆,總沒有您想要的東西了。”
這裏确實是一個軍市,以販賣馬匹所用的鞍鞯、鞭子、肚帶、籠頭,以及馬飼料為主。擺草料的地方碎草和塵土飛揚,供馬吃的黑豆用麻布一袋一袋裝着,穿靺鞨軍裝的士兵們在裏面穿梭、喝叱,讓民夫們把一袋袋黑豆和一捆捆草料搬到大車上。
民夫們忙得熱火朝天,大冬天都只穿單衣短打,布巾包頭,腳上是草鞋麻履,喊着號子勞作着。時不時聽見皮鞭甩響,靺鞨士兵趾高氣昂地命令“快一點!別偷懶!”
“沒啥好看的。”溶月再次勸,“一股子汗臭味,灰也大得很。”
鳳栖說:“你聽,那些民夫喊的號子是漢語呢。”
勞動號子多半是“哼吶,哼吶”“嘿咗,嘿咗”之類無意義的調子,偶有兩聲“加把勁”“再兩步”之類的鼓勁聲,溶月壓根兒就沒注意到,這會兒更是打了個哈欠說:“随便他喊的是什麽吧……騎馬真是太累了,娘子,早些回去歇着吧。天都暗了,這裏的集市也快散了吧?”
鳳栖圈馬繞溶月一周,對她說:“一會兒就回去了。”
敏銳的眼睛四處掃視了一圈,看見遠遠跟着的那些親衛也正聚在一起聊天,只偶爾瞟過來兩眼。
于是,她拎了拎馬缰,在裝豆的袋子旁走了一圈,民夫們的外衣棉襖都挂在一旁的矮栅欄上,她看着很眼熟。
棉襖的領口露出一絲暗紅色,鳳栖輕輕用馬鞭鞭杆挑起襟口,裏面刺繡着一個圓圓的、印篆般的“晉”字。
她的心頓時一跳,這次不是害怕,而是興奮和激動。
不則聲,輕輕放下了襟擺。再看下一件,裏面果然也有個“晉”字。
溶月累得不行了似的,又喊了她一聲:“娘子,走罷!”
鳳栖道:“你呀,一點都不關心冀王。”
溶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冀王關我什麽事?
鳳栖語帶嬌嗔,一頭掃視着遠處的冀王親衛,一頭環顧着集市裏的民夫,嘴裏聲音琅琅的,似乎在說給誰聽:“冀王打下了應州,接下來肯定需要糧草,我父親從并州盡力支援,這不僅是冀王的要務,而且也是兩國合作的要務呢。這麽緊要,自然得有人幫忙。”
她只能這麽說,卻期待着有人能聽懂。
帶“晉”字刺繡的棉襖,是她和親之前,應官家和聖人的谕令,和家中的庶母們、姊妹們及晉王府的丫鬟婆子們一起趕制的。三千件棉服,發往邊關,給守衛的大梁士兵禦寒。
棉服毫不起眼,但懂的自然懂這些裝扮成押送糧草的民夫的人們,正是南梁派來打探的士兵。悄無聲息地潛入,默默然在買賣馬匹用具的軍市幹活,如果足夠有經驗,就能夠推算出溫淩所帶的馬匹和馬匹的裝備。
果然,她朗脆的聲音引來了很多注目。
鳳栖透過绡紗的幂離面簾,仔細打量着民夫們一張張灰撲撲的臉,心跳得劇烈。
雖知道是故國的人,且是士兵,但她能托付誰協助,還是完全沒數。
而後,她看到了其中有一雙熟悉的眼睛,亮如晨星,深不可測。
她揭開一角面簾,露出半邊面龐只對着他。
那人大約也一直在凝注,此刻微微一笑,默默颔首,他立起身,寬肩窄腰裹在粗糙的麻布短衫裏,領口腋下一圈汗漬,褲腿高高卷起,腳上一雙草鞋。
她見過他若幹衣裝:書生、囚徒、家丁,也許還會有許多。他也算是穿什麽像什麽,演技極好的了。
粗頭亂服,臉上抹灰,身材颀長結實,乍一看還真像個農村裏抓來的壯丁。
但那就是他。
陽羨高雲桐。
鳳栖忍不住微微一笑,放下面簾,半透的绡紗裏隐約可以看見她紅唇分作笑容。
但即便是“他鄉遇故知”,現在也是什麽都不能對他說。
鳳栖扭頭對溶月說:“好吧,确實也累了,回應州節度使府裏吧,大王以節度使府邸作為臨時的公館,護衛森嚴,讓人放心。”
溶月繼續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中,覺得鳳栖這話不僅莫名其妙,而且前後矛盾。
鳳栖再次瞟了高雲桐一眼,人“不慎”一個斜仄,長長的指甲用力劃在小白馬的頸側。
小白馬吃了一吓,“咴咴”兩聲,煩躁地揚起前蹄。
鳳栖尖叫得更加大聲,手勒緊了馬缰,腰身卻風吹塘荷似的左搖右擺,終于滑落到一側,仿佛下一刻就要摔下馬了。
遠遠觀望的冀王親衛當然唬了一跳,飛馬過來協助。
而有人動作更快,三兩步就上前,拉住馬嚼子,拍拍馬脖子,很快撫慰住了小白馬。
冀王親衛趕到的時候,鳳栖驚魂未定地拍着胸,說:“吓死我了,這馬怎麽了?受驚了麽?”
親衛趕緊檢查了一番,自然毫無異樣,只能說:“王妃放心,可能是馬蹄撞到什麽東西上,小馬經驗不足,吓了一跳,幸好沒有大礙。”
鳳栖說:“行吧,我的心還在‘撲通撲通’亂跳呢!回去吧。”
随手丢給幫他牽馬那民夫一條手串:“我沒有帶錢出來,這玉石手串賞你吧,幸虧你反應迅捷,幫我帶住了馬,沒讓它受驚把我摔了。”
大家一看,那民夫手裏捧着油綠一條碧玉手串,有羨慕的,有笑的:“反應真是快!這手串只怕得好幾萬錢呢!”
那民夫呆呆的一副傻相,也沒有跪下謝恩什麽的,靺鞨的親衛便也笑起來:“王妃賞他這樣貴重的東西,只怕他這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的好玩意兒,真是白糟蹋了。”
等鳳栖一行走遠了,那民夫才默默然把手串塞進自己的褡裢裏,從栅欄上扯下一件棉襖,把帶着“晉”字印篆的裏襟裹在裏面系緊衣帶。蓬頭垢面也不擦一擦,只随手撓了一下耳後被汗水蜇得發癢的一團青斑。
她馬匹受驚而她斜仄的那瞬間,他飛身上前幫她穩住,卻看得清清楚楚:她牢牢控着缰繩,雙腿夾緊了馬腹,身子很穩,絕不會摔;也聽得清清楚楚:她在尖叫和馬匹嘶鳴的掩護下,用吳語對他低聲道:
“高嘉樹,救我!”
打亂了他的計劃。
但他瞬間就做好了救她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