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幹不思倒是說到做到,當即就呼喝了他的親兵,到城外他駐紮的地方點兵拔營,準備南下而去了。
溫淩把并州剛剛解送的糧秣就交給了幹不思,送走這尊大神,他籲了一口氣,但心裏有一根刺确實鲠着,讓他不問清楚很是難受。
到府裏的正屋,鳳栖養了應州節度使的一群鴿子,正在親力親為布置鴿舍,搓散了粟米撒在食槽裏。
“你又在幹什麽?”溫淩問。
鳳栖拍拍手上的粟米碎屑,說:“你要走了我的鹩哥,我總得再有個什麽事兒打發打發時間吧?”
又問:“我還想出去騎騎馬,你看我能邁出節度使府的二門麽?”
靺鞨人并不講究女兒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鳳栖天天呆在節度使府,只是因為溫淩不放她出去而已。但她提出這條,溫淩忖度現在整個應州都牢牢掌控在他的手裏,鳳栖一個嬌弱的女孩兒,左不過悶得荒了想出去逛逛,倒也無不可,于是先點點頭,又說:“要我答應你,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你先跟我來看一件東西。”
鳳栖嘴一噘:“真是,向你讨要個恩典,還非得拿什麽來換……”
溫淩笑道:“瞧你這麽說的!是為夫有事想要你幫忙。”
鳳栖閃閃眼看看他,心裏有點膈應“為夫”這個詞,忍着撇嘴的沖動,刻意平靜地說:“那你說吧。”
溫淩伸手拉她的手:“你跟我走。”
鳳栖急忙收回手:“我會走。”
她手背光滑,溫淩沒有用力,一時竟沒握住,有些惱火,再一次把她的手腕捏住,用了三分力道一拉,鳳栖整個人立不穩,踉跄到他身側,肩膀撞到他結實的胳膊,頓覺他的肌肉跳動了一下。
鳳栖心裏一慌,但越這樣的時候,她越不會慌亂,反而穩重下來,矜持地說:“我道你是要什麽,原來是想侮弄我!你何必做張做智的?妾蒲柳弱質,還有不從的道理?”
溫淩看她好像又要哭了,覺得這個誤會實在是沒意思了,讪讪撒開她的手腕,說:“你想到哪裏去了!真的是要你跟着去看一件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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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在前面帶路,眼角餘光看她裹着鬥篷,素衣仙子一樣在他身後緩緩地跟着沒耐心的人也只能耐着性子等。
到了花廳所在的院子,鳳栖停下步子,眉目泠然:“大王止步,這裏,妾可不敢進去了。上次險些挨了老大的嘴巴,心有餘悸呢。”
溫淩哭笑不得:“兩個人好好說話,你‘妾’來‘妾’去的幹什麽?再者,上次是上次的情況,這次是我叫你來的,誰還能攔着不成?我也不會打你。”
鳳栖冷笑:“我可不敢信你。萬一做個套兒給我,我掉進陷阱裏都沒處哭訴冤屈去。”
溫淩好說歹說,最後拿白山黑水神設誓:“我若诓騙你,神明罰我再不打一場勝仗!行不行,姑奶奶?”
鳳栖別別扭扭地随他進去了。
進門,就見廊下挂着的她的鹩哥。鹩哥見到舊主,亦很激動,張開嘴一通亂叫。
溫淩說:“這鳥什麽都學!上回我弟弟在花廳裏打嗝放屁說酒話,它學了個遍,天天模拟十回八回的!你趕緊給帶回去,再教它一些曲子詞的,不然,膈應得我呀!”搖搖頭不勝其苦似的。不過也含着些笑。
進了花廳裏面,他捧出一個大木頭匣子,猶豫了片刻說:“可能有點惡心,但你忍一忍。”
鳳栖那鼻子,已經聞到了裏面隐隐傳出來的石灰味和血腥味,眉毛已經蹙成一團,退了半步:“這什麽呀?”
溫淩說:“南邊并州送來的,郭承恩的人頭。”
鳳栖愣住了,腦子飛快地轉,好半天才說:“好沒意思,叫我來看個死人腦袋?!”作勢轉身要走。
溫淩說:“別走。”
又說:“你必須來看看。”
應該是強硬的話,卻說得有些軟。
鳳栖只是以退為進,此刻雖然噘着嘴,卻依言回轉身,慢慢捱蹭到放匣子的桌邊。
匣子被溫淩打開了。她用手絹掩着口鼻,一點點挨近。
裏面那個腦袋是石灰腌制的,已然毫無皮膚的正常顏色灰白失色的一張臉,空洞的眼睛大睜着,頰邊的肌肉也萎縮幹癟了。
鳳栖背過身,惡心得彎腰幹嘔起來,什麽都吐不出來,但是眼淚都下來了。
但她心裏很明白:這只是長得有八分像郭承恩,卻絕不是郭承恩。
溫淩輕輕拍着她的背,仍然問:“你是見過郭承恩的,這是郭承恩麽?”
鳳栖心裏想:我故國的親眷同胞們,你們不想殺郭承恩,就像送軍糧一樣拖延着也成啊!為什麽要欺騙人呢?落人口實,是唯恐兩國鬧不掰嗎?!
面對溫淩的詢問,她只能不停地搖着頭,不斷想着頭顱的惡心之處,讓自己繼續幹嘔,最後嘔不出來了,才抹着眼淚說:“皇天菩薩!你讓我看什麽東西!他是不是郭承恩,我也不曉得!你說是就是,說不是就不是。你饒了我吧!……”
溫淩眯着眼睛狐疑地問:“你認不出來?”
鳳栖說:“你見郭承恩比我多得多,你倒認不出來?”
說完,她見溫淩深沉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不應該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這裏面一定有內情。
所以,她瞟了瞟溫淩,小心問:“所以,這是……怎麽了?”
溫淩半日才說:“沒什麽,問問你,去去疑。”
“我給爹爹寫一封信問一問?”
溫淩說:“不必了。南梁如果有心要撒謊,問也問不出來。”
他都定義了這是“撒謊”,鳳栖的心不由“突突”地跳了。她期期艾艾說:“石灰腌過的腦袋,難免變形的吧?何況,你們要郭承恩的腦袋,本來就有不教而誅的意思。”
溫淩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好像要說點什麽,但最後和聲說:“你別緊張,這件事也影響不了你的,放心。”
然而,這樣一場交鋒,鳳栖很清楚他的安慰正是因為事情嚴重,再和他多糾結什麽也無意義,與其慌亂地為南梁解釋,期待他的諒解,還不如想想下一步該怎麽辦,想想自己能接受壞到怎樣程度的命運,或者,有沒有法子逃開這樣的命運。
溫淩突然問:“你先是不是說要去騎馬?”
鳳栖點點頭:“嗯,我也答應陪你來看了這惡心的玩意兒了,你應當兌現承諾。”
“可以,”他飛快地答道,“我說話算話。”
大概看到鳳栖感激的表情有點苦澀,他再一次安慰她說:“你別擔心,我說過這不關你的事,也是說話算話的。”
鳳栖擡眼看他,溫淩看着她清淩淩的目光,不由伸出兩手包住她的臉,湊近笑道:“你可以信我的。”
她不由一掙,而他誓不放手,越發靠近了,嘴唇緩緩從她臉頰邊擦邊而過,若有若無地碰了一下她的颌角,又若有若無地碰到她的耳珠,話語帶着溫度,仿佛也一陣一陣地在她耳邊觸動:“鳳栖,春天來時,我們祭白山黑水神,我們成婚吧。”
鳳栖心頭一震。
而他轉而極近地凝視着她:“鳳栖,我們靺鞨極重婚姻,這是我給你最有力的承諾,比和親的國書誓約要有力得多。”
他看得出鳳栖眼裏的震驚和懼怕,和善地笑了笑,斜眸對着桌上那只木匣子努努嘴:“我弟弟并不知道,我暫時也不打算追究郭承恩的事。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捉拿北盧皇帝,報仇雪恨。”
他想要的一切:報仇、軍功、太子之位……首先要靠捉拿靺鞨的仇人,這也是他的第一目的。
“我可以騎馬騎到哪裏?”鳳栖再次嘗試着掙脫他的手。
“什麽‘騎到哪裏’?”
鳳栖趁他奇怪的時候,扭開自己的臉,向後退了兩步,刻意地笑吟吟問:“城裏沒有鐵蒺藜,你批準我騎到哪裏?我可不想再挨鞭杆打了。”
溫淩笑起來。
應州城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激将把弟弟送走後,幹不思帶的人他也仔細盤查過了,不會讓他們在應州城裏放肆。
于是篤然道:“只要不出城,想到哪裏到哪裏。”
“真的?”
“當然是真的。”他說,“我不騙你。”
鳳栖淡淡道:“那謝謝你了。馬廄裏,我還騎那匹小白馬?”
溫淩道:“除了我的烏骓馬,你想騎哪一匹都行。”
于是,鳳栖離開花廳,大大方方回屋叫溶月:“溶月,走,我們去騎馬。”
正在做針線的溶月差點戳到自己的手指:“娘子,你說你要幹嘛?”
鳳栖大聲說:“冀王批準了,我們去騎馬。”
溶月欲哭無淚:“娘子,您能不能消停點?剛剛喂鴿子,生生把一條好披帛給挂了絲,這裏還沒補完,又要騎馬!在城外不得已要騎,城內也能騎麽?”
鳳栖奪下她手中的針線:“能騎,慢一點就是,不要放開奔跑就行。”
溶月一邊氣呼呼向她展示那條壞了的披帛,一邊讨要自己的針線:“娘子實在要騎馬,奴也攔不住,奴去了也沒用,就不陪您了。”
鳳栖說:“你就不怕我摔傷了?”
知道會摔傷還去?
溶月簡直要被她的刁蠻、無理取鬧給氣死了。
欲待不理,聽見鳳栖誇張的聲音:“好吧,那我就一個人去騎馬,你呢,就一個人在屋子裏提心吊膽吧。”
她晃着身上那條八成新的披帛,逗着院子裏的鴿子,叫溶月覺得:沒有周王妃的管束,這個小郡主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稍傾,鳳栖自己換好了便于騎射的小胡裝,拿着馬鞭和幂離,對溶月說:“我先走了啊,節度使府有幾個丫鬟蠻靈的,不僅願意伺候我騎馬,而且自己還會騎,可以跟着我一起放馬一奔。想想都有意思!”
溶月肺都要氣炸了:哪個小丫鬟這麽沒有眼力見?她溶月可是陪着小郡主長大的!哪個敢趁這個機會争功賣好兒?!把不把她溶月放在眼皮下面了?!
她“呼”地放下手裏的針線,起身說:“她們哪裏會伺候?還是奴陪着娘子吧,也好貼身照顧些。”
鳳栖暗自好笑,打量了她是一身丫鬟愛穿的窄袖衫子和長褲,便親自去取了件厚實鬥篷給她披上。然後帶着溶月到了後院馬廄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