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鳳栖吹幹剛剛寫就的信箋,對溫淩說:“這樣寫,你看怎麽樣?”
溫淩先看她一筆簪花小楷,眉棱骨挑了一下,贊了句“好字。”
鳳栖不屑地說:“你們日常又不用漢字,你這誇贊一聽就來得假。”
溫淩欲言又止似的,最終笑了笑說:“你就瞧不起我吧!我也慣了。不過”
他把她的書箋折了兩折,塞進自己的衣袖:“也就看着你的字還不錯,不讓這張紙進字紙簍了,我留着罷。”
鳳栖鳳目一瞪:“你什麽意思?”
溫淩說:“你這封信,只是一個女兒在和父親撒嬌撒癡,即便說了幾句郭承恩的壞話,也未必叫人覺得事态嚴重。晉王再寵你,只怕也不舍得拿出數十萬石的米麥給我。”
他搖搖頭說:“這不是做生意,兩國之間,哪那麽溫和!”
鳳栖本來就是故意寫得不好,有自己的一套算計,此刻也刻意撅了嘴說:“嫌我寫得不好,你自己寫吧。”
轉身要走。
溫淩一把勾住她的腰不讓她走,剎那只覺得入手軟綿綿的,但她旋即飛快地彈開身子,動作倒是又快又硬。
“你幹什麽?”她氣呼呼說,“談正經事兒呢,別動手動腳的!”
溫淩都懶得笑她迂腐,手指點着桌面說:“是啊,談正經事兒呢,你一動就擺臉色、撂挑子,不好吧?”
這嬌貴的花兒一樣,又看好,又聰慧,但脾氣大,傲氣多,臭毛病也挺不少的。溫淩覺得她和以往在靺鞨、在北盧遇到的女娘都不一樣,心裏對與她交鋒的種種常有一些貓捉耗子的愉悅感。即便至今都沒睡到,也覺得你來我往的也頗為有趣,不急于皮膚濫.淫。
他帶了些父輩般的厲聲:“別想跟我使性兒!想想外面那些人的性命!過來,我報,你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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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栖挨挨蹭蹭過去,先警告道:“正經事兒我不會打馬虎眼兒,但你要再毛手毛腳的”
“你就怎麽樣?”他微笑着問她。
她一時不知怎麽回答,最後傲慢地哼了一聲:“我就瞧不起你這個騙子!”
溫淩失笑,說:“行,我不碰你,你寫吧。”
他慢慢思索着,慢慢把自己的意思說出來。
先責備郭承恩是個忘恩負義、首鼠兩端的小人,這小人招搖撞騙,在幽州和應州
他沉吟了一下,有些說不下去,眉頭皺了起來。
鳳栖替他說:“別了!堂堂冀王,給個老騙子騙得團團轉。在幽州丢了歲幣,在應州丢了官廪還是不要寫這兩條了罷,太丢人了。”
溫淩惱火地作勢要敲她的頭,她咬着筆杆一閃躲開了。
溫淩看她笑得揚揚得意的模樣,說:“你別真以為我打不着你,看你嬌嫩,受不起我的拳頭罷了。”
她依然咬着筆杆笑着,眸子斜瞥,又兇又媚,嘴角兩個若隐若現的小酒窩,仿佛若要張開嘴笑時一定會露出兩個尖尖的小犬牙一般,讓他心裏又是一蕩。
溫淩咽了口唾沫,撇開眼,凝神攝氣,一會兒說:“就這麽寫:郭承恩不顧盟誓,以南梁武泰節度使的身份投靠應州節度使,對抗我靺鞨之師這就是毀約。若不嚴懲此人,兩國盟誓以何為憑?!”
鳳栖笑容沒了,嚅嗫了一會兒說:“哪有女兒給父親寫家信寫這些的?”
“必須這麽寫。”溫淩說,“說是家信,其實就是國書,只不過國書要史官記載下來,家信則不必,給兩國還留個緩沖的餘地。”
話是不錯,鳳栖依樣兒寫了下來,邊寫邊想:這麽評述郭承恩,也沒有冤枉了他,她這裏也确實需要提醒父親和并州節度使曹铮注意這個人,不要再次給他的漂亮話哄騙了。
接下來,就是溫淩的目的所在了,他提出要并州協作,捉拿郭承恩,按照叛逃之罪交由靺鞨審理處置;亦要追讨郭承恩騙走的那部分歲幣和從應州劫走的那部分糧草和細軟。
“如若不夠,”溫淩沉吟了一下,“還請盟國協助二三。”
鳳栖提着筆很難寫下去:“你講要捉拿郭承恩,想必我父親和并州節度使是會盡力的,但是這個人滑頭得跟泥鳅似的,誰敢打包票能捉到他?再者,現在大冬天的,郭承恩的人自己要吃飯,能餘多少糧草?我們大梁家家戶戶也都打算着過年,哪裏又有結餘可以給你?你就不要強人所難了吧。”
溫淩說:“并州不肯支援,我只能在應州搜刮但估計應州也搜刮不到多少管他,戰士們肚子餓了,就是人肉也吃得。”
鳳栖瞪着眼睛看他,那支筆更是無法落下,一滴墨汁終于蓄不住了,滴到信箋上,成了好大一團污漬。
溫淩毫無畏縮地繼續看着她的一雙美目,威脅似的冷冷笑意始終噙在嘴角:“不過,再餓下去,還是得開源,不是雲州,就是并州。”
“你還打算違背盟誓、攻打并州?并州是大梁的土地!”鳳栖不相信地看着他,把筆用力往筆架上一擱,表示她不寫了。
溫淩說:“盟誓?盟誓裏說兩國夾擊北盧,而不是我們靺鞨人在前頭拼死拼活地打仗,你們南梁除了出了個娘們兒給我當妻子,一場勝仗都沒打下來,現在連點糧草都不樂意支援當我們是傻的麽?好處都歸你們,該死的仗都我們打?”
他上前把筆塞回鳳栖的手中,順勢摸了摸她細膩如玉琢般的手指,笑了笑說:“寫吧,我這一向也就是看你的面子,相信晉王和太子還是有誠意的。”
鳳栖半真半假地作了一番,心裏跟明鏡兒似的。
他的意圖她猜得到至今都沒有圓房,就是他随時準備着毀約;南梁也确實不可能置身事外。他這要求如果和官家鳳霄提,估計很懸,但是和她父親鳳霈說,确實父親還是願意為了女兒盡量合作的。
她噘着嘴,握着那支筆,說:“你要是獅子大開口,也不可能讓人家都餓着肚皮供給你,并州城裏那麽多軍民,也不是喝西北風就能過活的。”
溫淩戲弄的笑意收了,認真地想了想,說:“應州倉裏還有些粗粝的麥、豆,原本大概是供應牛馬的食料,人也勉強能吃;再加上應州富戶家也有些存糧,也能再支應幾天。”
他的兵馬多,士兵連同民夫,大概相當于一城的人口沒了糧倉的存貨,一城人的口糧雙倍的人吃,還是一個個馬上來去的大老爺們吃,當然是不夠的。
他報了幾個數字:米多少,麥多少,豆多少,幹草多少,幹肉多少……
鳳栖在髒了的信箋上先飛快地記錄了下來,接着說:“你說的不錯,我也聽明白了,但是并州能不能照你的數給,我也不曉得。誰知道你有沒有獅子大開口?”
“沒有,”他很篤然地說,“我十萬士卒,這次奔襲加攻城只去了三四千,民夫死傷雖有四五萬,但也拉了些補充,應州的壯男,接下來也要修建防禦的工事,要配口糧。”
他對自己的軍隊,乃至這座新得的城池都很熟悉,一筆一筆賬都報得滾瓜爛熟。鳳栖聽着倒也有些佩服他:她以往聽說打仗,只是聽乳母講故事,再不然自己讀些小說或史書,裏面所說的打仗無非是兵臨城下,将軍以個人之勇力,指揮士兵攻破城池;實際上,謀算更多的是路線、糧草、己方與敵人的心理,好的将帥運籌帷幄,籌謀的就是這些看似瑣碎的細節。
她一筆一筆記下來,手速如飛,終于使得溫淩注目過來:“這些不用寫。你報個總數就可以。”
還是不放心,一把奪過那張箋紙,見已經被墨水污染了一塊,又見她後面記錄的內容筆走龍蛇,把娟秀的簪花小楷寫成公孫大娘舞劍的連綿筆意,竟然看不懂幾個字了。
他皺眉說:“你這些寫是啥?重新寫!”
鳳栖說:“本來就是要重新寫的。這張紙髒了,我怕浪費,就幹脆拿它打個稿子。你看,這些不是草稿?”指了指龍飛鳳舞的一團字,又觑了觑他的臉色。
溫淩撇着嘴,說:“不知道你寫的是什麽。”
鳳栖在箋紙空白處用草書寫了“溫淩犬也”這幾個字,笑問:“這你都看不出來?”
溫淩皺眉仔細看了一會兒,說:“這是什麽?江河大哉?”
鳳栖忍住笑,很逼真地點點頭:“不錯,你的漢學功底委實了得!”
溫淩被她這難得的馬屁拍得渾身別扭,擺擺手說:“随便猜的。你好好寫吧!”
鳳栖很認真地給父親鳳霈寫了一封長長的家信。當然不敢用狂草,寫完後溫淩仔細地讀了一遍,不覺異樣,便讓封了信箋,着快馬遞送往南門的并州。
郭承恩狼狽地逃竄到并州時,陪着笑臉先給節度使曹铮送了一份“大禮”:
“郭某雖無能,不能替我大梁打下燕雲十六州,但借力打力,拖弱了靺鞨的軍力,還知曉了他們接下來的路徑,可避免靺鞨日後一家獨大。不然,靺鞨人若有翻覆,大梁就會措手不及。”他大言不慚地說,“也算是報答官家對郭某我的知遇之恩了!現在拖殘部來投誠,曹将軍肯見我不肯見?”
曹铮和鳳霈交流中,對郭承恩印象不好;但官家發給他的密折、章誼寫給他的私信,又都盛贊郭承恩有謀國之才,叫他別以貌取人。
他踟蹰再四,還是決定先會見郭承恩本人,再定奪是不是要把他和他那支軍隊一道留下來。
并州的城門打開一條縫隙,對郭承恩帶來的人說:“對不住,這麽多軍伍貿然進城,誰都不敢擔這樣的幹系。并州暫且安定,郭外紮營應該安全。請郭将軍先進城喝點茶。”
郭承恩對他的人大大咧咧說:“放心!南梁是君子之邦,也是我們漢人的母邦,沒必要哄我們。而且,将心比心,人家不太放心我們這麽多拿刀拿槍的爺們也正常。你們安心駐紮在城外就是,副将闵三代我執掌中軍營。”
轉身一副笑臉,腆着肚子對并州的來人說:“哎呀,我可真是饞汾酒久矣!今日應該能開懷暢飲了!”
果然只帶了十來個親兵就進了城。
膽魄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