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鳳栖兔死狐悲,一瞬間火氣沖頭,她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才安慰那小丫鬟道:“我曉得了,有機會我來找冀王說打仗歸打仗,也不能做傷天害理的事情!”
當天的晚餐前,溫淩又叫人先送了好些野味到節度使府裏,傳話的人說是好廚子過些時候才到,“請王妃稍安勿躁,耐心等候。”
過了一會兒,又來傳話:“廚子到了,請王妃在屋子裏先莫出來,若是吵鬧驚擾了王妃,也請王妃多擔待。”
鳳栖知道他必有幺蛾子,板着臉在屋子裏縫制自己的寒衣,只說了句“知道了”。
果然,外頭很快就一片擾攘,呵斥聲、推搡聲和啜泣聲一并傳來。
溶月悄悄到院門口看,回來說:“一群靺鞨士兵拿刀拿斧的,押解着一群廚子到後廚去了。哭的就是那些廚子,有的臉上還有傷呢。”
“有沒有廚娘?”
“也有幾個。”
當時富貴人家流行使用廚娘,和男廚子共占半壁江山。
鳳栖沉默地想了想,問:“剛說送來的野味中有些野雉,我想起以前在晉陽吃過一道野雉山筍片,非常鮮美,我去問問廚娘會不會做。”
溶月一時沒明白,說:“那奴去問問就是了,您就別跑一趟了。”
“糊塗!”鳳栖提高聲音斥責她,又道,“這樣的山供清鮮你還嘗過不成?你何從知道味道?到時候任憑她們吹牛胡說,你也都信了?必當我親自去說,告訴她們菜色的底味和作料間的君臣佐使。”而後使了個眼色給她。
溶月這才明白她另有深意,只是不能過于信賴節度使府裏現在的人色,才必得用這樣的借口。她忙點了點頭:“好的,好的,奴陪娘子去。先叫男廚子回避,廚娘們等候您問話。”
鳳栖安慰地看了她一眼,披上一件厚衣服,去了廚下。
男女有別,男廚已經都躲開了,四五個廚娘用幹淨布帕包着頭,臉頰上淚痕宛然,又驚慌失措,見到衣衫齊楚的鳳栖,聽人說了句“那是王妃”,就一個個慌慌張張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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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多禮。”鳳栖看了看廚下,果然堆着好多野獲。
她和聲說:“你們都是哪家的廚娘?”
這些廚娘們年紀不一,紛紛報了自己的履歷,有的在悄然抹眼淚,幾乎都是富貴人家的傭人。
鳳栖問:“現在城中這些富戶和貴人,都怎麽樣了?”
大家面面相觑,好一會兒有個嘴快的忍不住說:“唉,巢都覆了,哪裏保得住鳥蛋?個個打得團團轉,逼索一些錢糧。這如今,還是窮人家日子好過些。”
鳳栖看她說了兩句,也不敢深談了,又問道:“那麽,現在是不是城裏搶得厲害?”
這話茬兒還真沒人敢接,連面面相觑都沒了,個個眼觀鼻、鼻觀心,低垂着頭唯恐被鳳栖指着問。
越不敢說,越坐實了鳳栖的想法:郭承恩搬走了應州城裏的錢糧,本來指望着在應州獲得好大一筆補給的溫淩軍隊,希望落了空。按照這些北邊異族政權的特點,是沒有一套謹嚴的軍事政治體系的,戰士們作戰為了就是勝利後劫掠失敗者的財物,所以才願意拼命。
溫淩要下頭人肯為他賣命,當然也不會“餓”着他們,所以這殘酷的劫掠必然是他同意的。
鳳栖并非只有無知的善心,但惡舉在自己面前而無所作為,心裏也難受得慌。
“今日我茹素。”她只能這樣吩咐道,“若大王問起來,你們只管回複,他想吃什麽我不管,我只茹素。”
重重強調了這個詞,然後甩手出去了。
她等着,晚上溫淩果然沉着臉來問她:“喲,平日裏也不怎麽見你吃齋拜佛,今日也并不是初一十五,你什麽意思啊?”
鳳栖沉着身子端坐着,瞥着他說:“我确實談不上多信奉佛法,但這段日子心裏惶然,感覺吃些素也能為你減一些罪孽。”
“為我?”溫淩果然呵呵笑起來,而且人湊過來,挑着眉峰熱辣辣說,“我怎麽不大信呢?”
鳳栖躲開了一些:“你不信,我也沒法子。”
她的下巴陡然被他捏住了,有些痛,而且掙紮不開。
溫淩凝視着她的眼睛說:“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在想什麽。你想用這一招來威脅我,我只能告訴你這是癡心妄想。我的士兵打了這麽久的仗了,就盼着進城過幾天舒坦日子然而應州城的倉廪給郭承恩搬空了,我的人吃什麽喝什麽?接下來要取雲州,還要捉北盧那位缺德的老皇帝,總不能差遣餓兵吧?”
鳳栖很怕疼,眼睛裏已經含着一包淚水,但說話仍然嬌而不怯,一絲屈服都無:“孽是郭承恩造的,你拿節度使的家人撒什麽氣?”
他的臉色頓時陰霾下來:“誰告訴你的?”
“我……我自己猜的。”
這個借口他明顯不信,把她下巴一甩,到門口揭簾子大喊:“這幾日在這屋子裏服侍王妃的人,全部提溜過來!備好鞭子棍子,我要打着問話。”
鳳栖急忙也趕到門邊,拉着他的胳膊:“你幹嘛呀!你把人打傷了,誰伺候我呀?”
溫淩橫目看了她一眼:“一路上沒什麽人服侍你,你不也挺好的?再說,處置了這一撥,也可以再給你找一撥。”
他着意看了看她的下巴,已經給他捏紅了,兩塊粉色的指印上恰好垂着她的兩顆眼淚,叫他心裏悄然地有些一軟,不由思忖着是繼續這樣給她立威,還是稍事顧及她的感受,哄她開心一點。
她哭起來很讓人愛憐,聽見外頭鞭子一響,那些丫鬟婆子慘叫一聲,她眼角的淚珠就墜落一顆,随着慘叫聲的此起彼伏,她的淚珠也像有節奏似的落得越來越快。
最後,她撒開握着他胳膊的手,默默然回到屋子裏,從行李中掏出一枚寸許長的彌勒佛玉佩,對着玉佩閉上眼睛念念有詞。
溫淩覺得胳膊上空落落的,跟進去說:“兩國交兵,哪能像你這麽懦弱慈悲?”
鳳栖不理他,只盯着玉佩,好像是在念《往生咒》。
外頭的小丫鬟被打得受不得,終于有一個說:“上次養鹩哥的莺奴悄悄和王妃嘀咕了半天話,還哭了莺奴原是我家四娘子的貼身丫鬟,想是為四娘子求情去了。”
養鳥的小丫鬟帶着哭腔:“不是的……不是的。奴只是随口提了聲我們家四娘子。”
溫淩對外面說:“随口也不行。拔了她的舌頭。”
鳳栖猛地睜開眼睛,怒沖沖望了他一眼,然後握着玉佩,氣沖沖到門口。溶月吓傻了,都沒有攔得住她。
溫淩道:“怎麽,你還敢看?”
是挺可怖的。
只見溫淩的親兵笑嘻嘻的,手裏拿一把尖銳的鐵鈎,正在火上燎着;另一個上前勒住小丫鬟的脖子,掐住她下颌的關節。
小姑娘既透不過氣,又無力對抗下颌的酸痛,張開嘴,一條舌頭微微地吐出來,眼睛驚恐地張大了,淚水不停地流在臉頰上,看着那燒紅的鐵鈎越來越靠近自己。
鳳栖問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北盧皇帝,奉不奉行‘藏富于民’?”
溫淩詫異地回答:“沒有聽說。”也不曉得她為什麽在這個時候冒出這麽一句話。
鳳栖冷笑:“那現在無非是鷺鸶腿上割肉,民心向背毫不考慮你對應州,大概只打算劫掠一番,吃幹抹淨了丢給你那個負責掃尾的弟弟??”
眼看那燒紅的鐵鈎已經到了小丫鬟嘴邊,溫淩卻面色沉沉,手往下一揮說:“過會兒再處置她!”
轉而一捏鳳栖的手腕,拉着她往裏間跑:“進去說。”
梢間的門在緊跟着的溶月面前重重關上了,溶月膽戰心驚,鼓起勇氣拍了拍門說:“那個……大王……剛剛娘子說要”
話沒說完,聽見溫淩的聲音:“你再離門那麽近,聽了不該聽的,看了不該看的,我出來後就先挖你的眼睛,再拿熱油灌聾你的耳朵!”
溶月咋舌,連滾帶爬地躲開了知道這家夥毫無人性,真做得出來。
可又擔心鳳栖,在屋子外的寒風裏急得跺腳,卻一點法子都沒有。
溫淩捏着鳳栖的手腕,她手背上傳來他送的栀子花羊油面脂的氣息濃郁得不大好聞,但袖子裏的幽香卻叫人心醉。
他低聲說:“不錯,我們那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年景好的時候各自過得快活,年景不好的時候只能勒緊褲帶求着老天別把自己餓死。我一直仰慕中原,亦仰慕學了中原制度的北盧,即便災荒,也有一套相互赈濟的法子。你剛剛一提,我心裏就迫切想知道了。”
他很懇切地問:“求教,現在我這十萬餓兵,還有二十幾萬的民夫,就剩這一座搬空了倉廪的應州城。你是有什麽好法子助我軍心穩定?”
鳳栖卻生氣似的與他作:“你這個人不是好人。我不與你說。”
“你說了,我就放外面那些女人一馬。”
鳳栖冷笑:“哼,以後我們夫妻相處,你就可以次次這樣子拿我身邊人來威脅我?”
“你不要咄咄逼人!”
“到底是哪個在咄咄逼人?!”
怼了幾句,他終于軟下來:“我現在很難,如果你有好的法子,你就告訴我。我并不是以殺人為樂事,但是這麽多人要吃飯,我現在也只能放任他們搶掠應州這地方雖沒有天險,卻是我得到補給的要塞,我當然不想殺雞取卵,我也想把這塊好地方留做自己的地盤,一步步穩紮穩打往北去。可是現在天不随人願。”
鳳栖默然了一會兒,說:“難道你不該找始作俑者算賬?錢糧都在他那裏。”
對于溫淩而言,這幾乎是一句幼稚的廢話。他一時想笑,但看了看她認真的小表情,倒也笑不出來了,而是拱拱手說:“不錯呢,得教。”
鳳栖說:“郭承恩往哪裏逃了,你應該有數?”
“我有數。”溫淩說,點了點頭,很慎重的模樣。
鳳栖估猜,郭承恩是一路往南去了,雖說應州旁邊是黃花梁,藏匿不難,但是天寒地凍,只怕郭承恩和他的人也受不了。那麽再往南,就是并州了,郭承恩名義上是投誠了南梁的,那麽并州節度使曹铮應該肯收留他。
但畢竟和靺鞨結盟在先,如果溫淩提出要拿郭承恩算賬……她暗想,以郭承恩這樣的小人,曹铮必然不會憐惜,只消把他交給溫淩,自然是大功一件,應州的急難也可以解決,一舉兩得。
她目光閃動地望着溫淩,等他接下來向她提要求。
溫淩過了很久,才如她所願地提了她意想中的那個要求:“那麽,我需要你給你父親晉王寫一封親筆信。”
“寫什麽?”她故意問。
溫淩說:“請他上書你們官家,把這無恥的郭承恩交付于我,連同郭承恩偷偷帶走的歲幣與倉廪錢糧。”
“這……我試一試吧。”鳳栖故做沉吟,勉強才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