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雪霁之後,連續是好幾個晴天。應州節度使府邸中宛然一個世外桃源,溫淩撥過來十來個年輕的侍女、年長的婆子,供鳳栖使喚。
這些女子們雖有驚懼,但個個勤勞能幹,把鳳栖伺候得井井有條。只是都不肯說話,簡直是十幾個悶嘴葫蘆。
不過溶月一下子輕松了很多,不用奔波,能吃能睡,幾天工夫就白胖了好些。
她笑道:“終于過上了以前在晉王府的日子了!上次娘子還說這場仗會打得很難,我看沒有,這場仗簡直太順利了!這麽快就攻破了應州城。”
她滿意地晾着濕漉漉的衣服:“終于進城了!終于可以睡床而不是泥巴地了!終于有鍋臺燒出來的飯菜而不用啃烤肉和行竈煮的糊糊兒了!終于可以把捂得潮叽叽的衣裳被褥拿出來曬個好太陽了!”
她不自覺地來了一串排比,實在是太激動了。
晾完衣服,溶月又捧了一大疊被子出來,邊曬邊說:“其實娘子猜錯了也好的,這錯得舒服!這仗打得漂亮,接下來讓我們舒舒服服在城裏過小日子吧。”
鳳栖聽她說了半天,這會兒方冷笑起來:“打應州是容易,下一場只怕就難了。”
“下一場?”溶月幾乎要哭了,怎麽還有下一場仗?好日子還沒過幾天呢!
鳳栖臉色肅穆得近乎凝重,半日道:“冀王又不是到應州來養老的,當然有下一場仗要打!唉,我倒希望是我猜錯了!”
節度使的府邸裏還養着許多鳥兒,天氣寒冷,嬌貴的鳥兒需要有人移進暖房照顧,但前幾天,大概是打仗兇險、受降屈辱,府中沒有人照顧鳥兒,廊下就只剩了幾只還勉強活着,其他都死光了。
鳳栖趁天氣好,把幾只鳥挂在廊下曬太陽。其中有一只黑乎乎的鹩哥得了溫暖的陽光,抖了抖翅膀,先“嘎嘎”叫了幾聲,又“咕咕”叫了幾聲。
鳳栖肅穆中不由笑了起來:“這是什麽鳥?叫聲怎麽又像鴨子,又像鴿子?”
在她身邊捧着鳥食的那個節度使府小丫鬟一個忍不住,回答道:“這是鹩哥,它會學其他鳥叫。”
鳳栖注目過去,笑道:“我還當你們都是啞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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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尴尬地笑了笑,又不敢說話了,警惕地四處看了看。
鳳栖說:“大概是大王吩咐你們誰都不許和我交談的?”
小丫鬟臉色更難堪了,咬着嘴唇陪着笑臉,低低地說了聲:“也……不是……”
正好看見溫淩穿一身錦襜褕,披着貂皮鬥篷進來用餐,鳳栖陰陽怪氣道:“喲,大王來了,你們伺候大王去吧。”
轉身進了屋子。
溫淩還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問那小丫鬟:“怎麽了?生氣了?你們惹到她了?”
小丫鬟唬得幾乎要哭:“奴……答了王妃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鳳栖的聲音從窗戶裏傳出來:“我問她廊下挂了什麽鳥,她說了句是鹩哥,會學其他鳥叫,因為和我說了句話,就自己吓得戰戰的。真沒意思,管囚徒也不會這麽着管!”
恃寵生驕這種,于她幾乎是本能,準确地判斷人心,進而準确地拿捏自己可以“作”到什麽程度。
果然,溫淩無奈地一攤手:“誰說不能問問鳥雀呢!”
轉臉對那丫鬟:“日常是你照顧這些鳥兒麽?去,告訴王妃,這鹩哥有什麽習性,愛吃什麽東西,有什麽本事……把你知道的都告訴王妃。”
裏面傳來吵架似的聲音:“我又不養鳥,我要知道鳥的習性做什麽?!我只是氣有人小肚雞腸、狼顧狐疑,把我當敵人的細作,處處防着管着!”
溫淩哭笑不得,撓撓頭說:“誰把你當敵人的細作!你別亂想。我忙活了半天了,餓死了,今日叫廚房開飯到你這兒來的,有新鮮的狍子肉和火室(溫室)出的韭黃、胡瓜和豆苗,你不嘗嘗?”
“不餓!氣飽了!”丢出這樣一句。
鳳栖悄然從窗簾縫隙裏看着他挓挲着手立在院子裏的陽光下,一臉無奈的模樣。
如果他下一句硬邦邦說“不吃就不吃,随她去”,她就要稍微收斂一點,謹防他遷怒。鼠磁
但他對溶月低聲拜托:“飯可不能不吃。快,用點軟話,還有你們慣常應對她撒嬌、發小脾氣時的法子,哄着你主子到正廳來吃飯。”
溶月那傻丫頭,抿嘴一笑:“好的,奴這就去哄。”
鳳栖翻了個白眼,正襟危坐,等着溶月來“哄”她。
溶月“吱嘎”推開門,說:“娘子,這可就是您的不對了,大王肯定不是您說的那個意思……”
鳳栖耐着性子聽她諄諄地勸解了半天,終于朗聲說:“行吧,都是我不對。可我不餓呀。”
眼睛望着窗簾縫隙處露出的那個人的身影:他居然還當庭立着,沒有挪動,豎着耳朵偷聽裏面的對話。
溶月也被感動到似的,低聲說:“不餓也去吧,給冀王一個面子。奴看他一向是說一不二、雷霆般的性子,肯和娘子這樣子伏低做小的,夠不容易了。”
鳳栖冷笑一聲,瞥了溶月一眼,慢悠悠說:“好吧。”
她娉娉婷婷走到庭院中,注目冀王溫淩一眼,溫淩頓時一笑。
鳳栖沒笑,轉身往開飯的正廳走,嘴裏還說:“煩死了,不餓還逼着吃飯!……”
丫鬟婆子們穿梭般把飯菜開出來,很快擺了滿滿一桌子。果然豐盛異常。
溫淩用筷子指了指正中一盤肉:“這是山嶺裏打來的狍子,肉很香很嫩,一定和你日常吃的羊肉不一樣,嘗嘗吧。”
鳳栖嗤之以鼻:“日日都說自己很忙,居然還有閑情雅致到山嶺裏打狍子!”
溫淩臉色略有些沉,但還是用寵溺小孩子般的語氣對她解釋說:“巡查應州四邊的山嶺,也是我的職責所在。打獵只是順便的,看到了狍子就射殺了。”
又說:“你是怪我這段日子沒怎麽來陪你?”
“不用陪!”鳳栖一口峻拒,“冀王自然忙您的,我這裏能活着就行。”
溫淩感覺她是還在生氣,但他對女子一直是予取予求,從來不假辭色,竟不知道該如何哄女孩子,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侍奉巾栉的溶月。
溶月急忙低聲勸道:“娘子!怎麽回事啊?好好吃頓飯不行嗎?”給鳳栖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別随便瞎作。
鳳栖虎着臉,不情不願地夾了一塊肉,搛在筷子上左看右看,然後把上頭一塊肥肉撕掉,才慢慢吃瘦肉,中間有團筋,她又低頭把嚼不爛的一大塊給吐了出來,示意溶月收拾掉。
溫淩問:“好吃嗎?”
“還行吧。”鳳栖點評,“肉新鮮,但是燒得粗粝。”
溫淩說:“那這廚子不行,轉日我叫人到應州府找好的廚子來做飯。”
他這溫柔款款,和以往判若兩人,所以連溶月都覺得鳳栖簡直是蹬鼻子上臉,作得太過分了。
飯畢,溫淩囑咐伺候的丫鬟婆子:“我也不是叫你們不許和王妃說話,只不過思忖思忖說什麽罷了。她問些鳥雀、貓狗、花木,抑或飲馔、衣飾、書本什麽的,該怎麽應答就怎麽應答,沒什麽好忌諱的。”
然後柔聲對鳳栖說:“我還有不少事要忙,你午後睡個午覺,起來後曬曬太陽,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才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鳳栖等他走了,在廊下看鳥兒,問了那養鳥丫鬟一大堆關于鹩哥的問題,最後笑問:“你說鹩哥會學鳥語,甚至會學人說話。可我怎麽聽不到它說人話呢?”
丫鬟說:“回禀王妃,這鳥兒也有靈性,前幾天刀兵之災也把它吓到了,幾天都是只撲扇翅膀不出聲兒。還是王妃帶它曬太陽,它才叫了兩聲。大約再緩一段時候,它會說話的。以往這裏住的是我家的四娘子,還會教它讀詩……”
小丫鬟的眼眶突然紅了,趕緊用衣袖吸了吸眼角的淚水,然後緊張地看了鳳栖一眼。
鳳栖很注意,問:“我在閨中時也是行四呢。你們家四娘子現在怎樣了?”
小丫鬟左右瞥瞥無人看見,低聲說:“求王妃救救我們家娘子!”
這也是個忠心耿耿的小姑娘,打開了話匣子就不再隐瞞了。
她悄悄告訴鳳栖:應州節度使聽信了一個自稱是易州節度使,又稱是武泰節度使反正就是很大的官,很受重用的人的話,打算閉起城門抗擊靺鞨的軍隊。兩個人稱兄道弟的,幾乎成了通家之好。應州節度使自知自己用兵的能力不強,把應州的防務就都交給了這個人管。這個人先也管得很認真,加固了城牆,操練了軍伍,還把應州幾座倉廪都檢點清楚了,拍着胸脯說應州抗擊靺鞨軍隊一年半載都沒有問題。
然而,大家都曉得,應州都沒有扛過半個月。
小姑娘抹了抹眼淚:“哪曉得那個人卻帶着自己的人,打仗之前就悄悄把倉廪裏最精的稻米、最好的幹肉都運出城外。破城那日,那個人說要陪着我們郎主‘與應州共存亡’,力主不能投降。結果,他為了自己逃得快,故意把北城門吊橋的鉸鏈給弄壞了,靺鞨的大軍發現北城的吊橋半懸,就齊心合力撲過去,用那個什麽橋的硬攻破了北門,進門就是一頓燒殺。東城與南城沒了鬥志,也相繼淪陷。那個人便從防守空虛的西門拍拍屁股逃跑了,缒牆而出的士兵身上還背着他們從應州城裏搜刮來的金銀細軟。”
瞞天過海、聲東擊西、順手牽羊……能把這些陰謀玩得爐火純青的,必然是郭承恩了,也就他做得出來。
鳳栖也跟着小姑娘恨得牙癢癢。
“後來呢?”她問。
小丫鬟哽咽着說:“靺鞨人進城,發現幾座大的倉廪裏餘糧已經不多了,先把管糧倉的打得半死,後來曉得拷問兵丁也沒什麽用,就捉了我家阿郎(男主人),問他要糧可……哪兒變得出糧來?!”
她最後說:“家裏女眷都被捉了,說是‘靺鞨士兵要出出火’。什麽時候拿糧,什麽時候放人;拿多少糧,放多少人。我們家四娘子……才十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