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應州城裏和外間的地獄景象比起來,已經不啻于天堂了。
大概因為城破得很快,沒有經歷苦守,所以城中百姓并無病餓之色,僅只惶惶然。道路兩邊都是黑鐵甲的靺鞨士兵把守,城中幾條路都很幹淨,兩旁的屋子門戶緊閉,偶爾有兩聲兒啼,但也迅速被捂上了。
鳳栖的車一路開到城中的節度使宅邸。
後院的哭聲前面就能聽見。鳳栖待進了影壁之後才問:“哭的是節度使的家人?”
執戟站立在各處的士兵點了點頭。
鳳栖說:“我想去看看。”
那些士兵互相看看,然後搖了搖頭,其中一個說:“大王吩咐,請王妃到後院休息。”
溫淩必然防着她,這在鳳栖意料之內,所以沒有多話,但是用力把車簾一甩,臉板得實實的,叫所有人都在想:啊,這位任性嬌氣的準王妃生氣了!
溶月小心地觑了她好幾眼,等到了收拾好的一間上房後才小心翼翼說:“這屋子挺寬敞、挺清爽的,大概原來也是節度使家最尊貴的女眷的閨卧,也頗不磕碜了。要不,先要些熱水洗浴一下?奴去看看有沒有什麽吃的。”
鳳栖在闊大的屋子四周轉了一圈,坐在榻上說:“你叫人把我的箱籠都搬進來,熱水也要,飲馔也要,只管撿好的來。”
她肯發話,溶月就舒了一口氣,脆生生答應了,現在鳳栖身邊只她一個侍女,少不得全是她跑腿。一圈跑下來,汗流浃背,進了屋子就覺得熱,幹脆脫了外頭大衣衫。
鳳栖也已經換穿了家常的夾棉褙子,半趺坐在矮榻上,從箱子裏取了小巧的一件香爐,正屏着氣調弄裏面雪白的香灰,見溶月回來了,她說:“正好,我需要銀絲炭,可沒有帶出來,你問問去,節度使府上可有?”
溶月擦了一把汗,責無旁貸,笑道:“好,奴這就去問!娘子果然還有雅致!”
這些漢家女兒閑暇時的雅趣,很耗費時間,但也很有品位。溶月一直覺得主子調香、分茶、刺繡等等,才是貴室女郎的做派,所以和王妃一樣,不僅不責怪“怎麽此刻有這樣的閑心”,反而樂于跑腿。
銀絲炭要來,鳳栖的全套茶具也準備好了,正擦洗得亮汪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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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月心甘情願地說:“熱水也着人送過來了,只是從涿州出來的匆忙,澡豆和薔薇水都沒用帶出來,我去看看節度使府裏的女眷用的是什麽洗沐用品,若有全新沒開封的,就給娘子取來。好好洗個熱水澡。”
鳳栖點點頭,自顧自燃了炭火,小粒的銀絲炭放在香灰裏,蓋上雲母片,又放上荷包裏帶出來的梅花香餅;大粒的燒旺了,用小火鉗夾到紅泥炭爐裏,銀铫子裏注水,炙過茶餅之後,又燒熱水,準備點茶。
不一會兒,溶月帶來了好些節度使家的洗沐品,自己先嗅了嗅才說:“娘子,這雖不如咱們晉王府的,但如今也講究不得了,好歹也是幹淨新鮮的。奴伺候您洗浴吧。”
晚上,忙碌了一天的溫淩信步走到節度使後院時,首先便是嗅到滿院的清芬:混合着茶香、梅香、檀香、薔薇香和說不出來的好聞氣息,在這樣寒冷的冬日裏随着冷氣一道彌散開,不甜、不膩、淡然、綿長、既清且暖。
他不由一癡,在院內停頓了步子,好好地深吸了幾口氣。
而作為鳳栖寝卧的那間屋子裏,暖氣蒸騰,花香和茶香融合着妩媚的氣息,袅袅爐煙升騰,碧水色的幔帳緩緩蕩漾,其上刺繡的蘆葦和仙鶴仿佛在翩翩起舞。
鳳栖凝神看着銀铫子裏的水,執着大袖,用茶匙攪着炙好的茶末。俄而看見一聲門響,門簾被揭開,她斜眸只一聲:“怎麽總是悄無聲息地進來?像個……”
溫淩笑道:“像個賊麽?”
鳳栖抿嘴微笑,看都不看他,只看小壺裏的水拉成細細的一道,注入茶盞,茶末翻飛,激出香氣。
她手持茶筅,擊打茶湯的聲音明快而富有節奏。凝神靜氣,毫不為“他來了”所動,仍是那種富貴已極帶來的孤傲氣。
溫淩默默地在她身邊坐下,凝望着她雪白的柔荑,她披着檀色半舊披帛,随意挽着的發髻上只有一把牙梳,她身上散發出木樨膏澤和芙蓉澡豆的氣息,梅檀的幽然味道為佐。
溫淩的呼吸不由變得深長而緩慢,靜靜地感受着,渾身說不出的舒适與無力。
溶月瞧他朦胧的癡色,心裏又擔心起來,怕他這樣的粗魯漢子又要心生邪念。
可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只能咳嗽了一聲,又咳嗽一聲,提醒鳳栖注意些。
而這別扭的咳嗽聲終于引起了溫淩的注意,他眉頭一皺,對溶月說:“你出去!”
溶月臉一呆,好一會兒才找到了一個借口:“那個……我們娘子點茶,還需要我洗茶具呢。”
“明兒再洗。”
“呃……還有,娘子的香也要清灰;娘子的頭發還要上第二道膏澤;哦,還有,手有點皴,要細細泡過,塗上面脂。”她情急之下,找了好幾條借口。
鳳栖亦擡頭說:“不錯,好容易到了城裏,安定下來,我可不能再像行軍時那麽馬虎了。”
溫淩深吸了一口氣忍住心中的躁怒,說:“那你動作快一些,先上膏澤,再泡手,最後清香灰。”
溶月執拗地說:“不,要先清灰,火已經過了,香餅子燎焦了就會有苦味。”
溫淩忍不住說:“哪裏有苦味?”
溶月說:“現在沒有,再不清理就有了。”
揭開香爐看了看炭火的狀态。
“快些!磨磨蹭蹭的!”
溶月拿一把精致的銀制小鏟正在看裏面埋着的炭火,聽他一聲,手一抖,香灰撒出了一些。
鳳栖眼波橫她:“毛毛躁躁做什麽?香之道,在‘即将無限意,寓此一炷煙’,急如猴猱,豈能品鑒?”
指桑罵槐,說得溫淩不好意思皺眉,只能過了一會兒顧左右而言他:“你那茶,怎麽自顧自就喝了?我的那份呢?”
鳳栖捧杯盞說:“我這裏沒有奶茶。”
溫淩不快:“我也能喝團茶,你不曉得麽?當年在汴京你家裏,不是喝了你親手點的茶?”
鳳栖冷笑:“你不是嫌不好喝?”
溫淩解釋道:“那時候,不習慣南邊的飲馔,另當別論;後來,我不是一直誇你的茶麽?”
鳳栖不大情願似的給他倒了一盞茶。
溫淩心裏有點氣,但又沒脾氣,垂頭嗅這茶香,心裏漸次平靜了,啜了一口,感受那清芬。而後看溶月慢慢清理香灰的模樣,也覺得雅致起來。
他說:“真是,不知你們怎麽有這些閑心。”
鳳栖說:“這算什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總得有無益之事來打發有涯之生。我們的閑情逸致遠不止這些。”
她帶着笑意,終于肯正眼看他:“你覺得這些享受是不是适意眼耳口鼻均有的适意?”
她大袖一揮,換了個坐姿,衣袖間的香氣袅袅散開。
溫淩周身一軟,但很快鎮定心神,暗自惕厲:不錯,太舒服了!這大概就是南梁美人計的精髓了!美人消磨他的意志,這些南梁靡靡的享樂也會消磨他的意志。
但他豈可被消磨掉英雄志?!現在雖拿下了應州城,但獲取雲州、捉拿北盧皇帝依然毫無頭緒,他內憂外患,背後弟弟還虎視眈眈,前頭的大錯若無大功來抵消,只怕自己都岌岌可危。他如何能在她的溫柔鄉裏消磨英雄志?!這是要他的命的!
溫淩“呼”地站起來,笑容已經一如既往的冷硬起來:“不錯,是适意。不過我享用不起。”
他看着溶月手中的香爐:那麽精致的天青鈞窯瓷,隐然的莬絲紋,裝飾的瓷環像玉琢般精巧玲珑;香灰雪白,香餅配伍得當,連鏟香灰的小鏟都是純銀錾花的這是怎樣的奢靡!他簡直想把這些物事丢到窗外砸爛!
但看那半趺坐在矮榻上的精致人兒,一樣如玉琢似的纖麗精致,披帛上的暗花上隐着點點的金線,領口繡着與外衫同色的細巧紫藤蘿,牙梳雕着彩雲出岫、嵌着小粒的珍珠與紫晶……這些靡麗的東西與她相配,與她的故國相配,他又覺得無法動手扔掉她一切的靡麗的東西了。
唯只能自我克制而已。
溫淩有些尴尬地摁着身邊的高案,說:“我今日,只是來問問你……缺東西不缺?”
鳳栖回答:“不缺。”
溫淩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遏制腹中洶湧澎湃的熱流,牙關咬得下颌骨都繃硬了,終于又說:“不缺就好。”
轉身掀開門簾出去了。
溶月看着男人的背影,悄然從窗棂往外看,好一會兒說:“出了院門了!要不要把門闩上?不過闩上也扛不住他一腳跟。”
鳳栖說:“闩上吧,至少心裏安頓些。”
溶月說:“剛剛還有些吓人呢!”
“是啊!”鳳栖撫膺道,“我剛剛其實手一直在抖,今日都沒敢做‘水丹青’。”
“啊?娘子也害怕呀?”
鳳栖說:“我怎麽不怕?!你怕,不過怕他發火要打人。我怕他,是怕他……”
她咬了咬嘴唇,到底還有些不好意思直白說出來。
倒是溶月笑道:“那可遲早要來的,怕也無用。”
心裏矛盾,既希望他們夫妻和諧,又希望娘子不要這麽快就從姑娘家變作婦人。
矛盾到最後,嘆了口氣:“唉,希望早日交割燕雲的十三個州,定定神神把合卺的大禮給辦了,奴也就放下心了。”
鳳栖訝異道:“你怎麽會希望這個?”
溶月比她更覺得奇怪:“官家不是都出面下旨拴婚了嗎?除非靺鞨人說話不算話,不然這不一定嗎?”
心裏還想:即便是他們說話不算話,現在郡主在他們手裏跑都沒地方跑,只怕這婚姻是結定了。
鳳栖臉色沉下來,對溶月說:“這事,用不着你瞎操心!更不用你瞎摻和!你只管聽我的吩咐,別像王妃似的,自以為是‘為我好’你們知道什麽是為我好呀?!”
溶月察言觀色,也知道不能再說什麽惹她了,只能垂頭道:“是。”
心裏想:女人家的命和蒲公英似的,飛到哪裏就是哪裏,只怕一切由不得你呀!
又想:看那冀王剛剛的癡色,只怕确實是心動了的。只不知道怎麽又半途而廢了。男人家憋到這程度估計不好受呢。
鳳栖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麽似的,說:“他目标明确,自制力驚人,我也只能暫時拖一拖他應該知道郭承恩南逃了,心神大亂;如等燕雲十六州都到了手,這拖延的方法也就沒用了。”
“啊?”溶月唯只聽懂了郭承恩的名字,卻不明白溫淩不騷擾她的主子和郭承恩有什麽關系。
鳳栖說:“別‘啊’了。應州城西門那麽明顯的痕跡,你什麽都沒看到嗎?我忍着那惡濁氣味繞城一周,你真以為是為了給死人燒紙錢的?”
一如既往地對牛彈琴。溶月但知道撓頭,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麽。
又聽鳳栖似乎在自語:“只怕不是節度使府的桌子牆壁要倒黴了,就是節度使府的女眷要倒黴了。”
果然,第二天聽說冀王捶裂了他寝卧的一張楸木案桌,還喝叫把他剛蓋兩晚的一床絲綿被給扔掉了。大家戰戰兢兢,不知道他為什麽發了那麽大的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