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第二天,大軍又是很早就出發了,應州城雖隔着兩裏地,但攻城的巨響仍然傳到了山谷間的駐紮營地裏。鳳栖只覺得枕頭下的地面都在震顫,實在是無法入睡,便也早早起身了。
溶月被她的動靜驚醒,含含糊糊說:“娘子,怎麽起這麽早?天還沒亮呢!”
“今日攻城。”
溶月惺忪地說:“就讓他攻呗。我們又幫不了忙。”
鳳栖覺得這語氣與她爹爹、哥哥都像極了都是那種“哪管他洪水滔天”的惰怠。不滿地橫了她一眼,不過溶月雖然豎起了上半身,眼睛還睜不開,也看不見有人瞪着她,恨她不争氣。
鳳栖說:“那你睡吧,我上山上的望樓瞧瞧情形去。”
溶月覺頓時醒了大半,睜開眼睛問:“啥?娘子要上山?!”
“嗯。”
“不是昨天才上去玩兒過?”侍女很是不滿。
鳳栖先糾正她:“昨天怎麽是上去玩的?昨天是上去看看應州城的情況,不是玩!今天也不是玩。難道你一點都不關心應州城的情況?不關心他們打不打得下來?”
“不關心。”溶月很幹脆地說,但是也一骨碌爬起來,抱怨着,“可是奴得關心娘子呀!天還沒亮,外頭肯定冷極了!在帳篷裏烤火睡覺倒不好?要爬那麽高的山?山上倒有什麽樣的風景,叫娘子念念不忘?”
鳳栖撇着嘴,氣鼓鼓不願意理她,只說:“你別啰嗦了,起來給我打水洗漱你若不肯來伺候,我自己去打水去,誰還不會打水呢?”
溶月伺候主子向來是忠心的,此刻一邊嘀嘀咕咕地抱怨,一邊又努力地從熱被窩裏爬起來,飛快地穿好衣物,拎着水桶往外,嘴裏還在說:“得了!打水是不難,可您金尊玉貴的,怎麽能做這樣下人的事兒?……別說打水了,上高崗上看打仗,原也不該是您的事兒,那麽多男人難道是吃幹飯的?還需要您操心他們?”
鳳栖閉着眼睛想:別氣!別氣!溶月也就這個見識了,跟她說了她也不懂,平白瞎操心。
忍到熱水打來,洗漱梳妝,穿上輕便暖和的小靴子,裹着厚厚的棉襖和鬥篷,她才問溶月:“你是在這裏等我,還是跟我一起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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溶月眼睛都瞪圓了:“娘子,您真的要上山?”
“誰和你開玩笑呢?”
溶月叫道:“昨兒有人服侍,您上山也就罷了,今兒冀王又不在,您怎麽上山?”
鳳栖奇道:“他不在,我怎麽就不能上山了?我的兩條腿又不是殘廢。”
“這種事,是男人的事。”溶月諄諄地勸導,“王妃說過”
鳳栖一口打斷:“我不要聽王妃說過什麽,她講三從四德是極好的,沒有人比得上她,我自愧不如,也學不來。你愛跟我去就跟我去,不想去也直說,我自己去沒問題。”
得,就這副模樣,像極了當年的何娘子明明出身不好,倒似比別人都自傲似的,任誰的好言相勸都不愛聽。
溶月亦是一口氣倒憋在胸口,又拿她沒辦法,又不能不照顧好她。只能說:“奴豈能讓娘子一個人上山?那罪過可就大了!當然得一起去。”
她自然是小觑了那寒冬高崗的攀登難度,“哼哧哼哧”幾乎跟不上鳳栖的步伐,讓人懷疑到底誰是嬌生慣養的主子,誰又是辛勤勞作的丫鬟。
喘着粗氣到了高崗頂上,溶月見鳳栖又在擡頭瞧那簡易的望樓,不由心膽俱裂:“娘子,這可無論如何不能再上去了!這麽高!這麽陡!要是爬不到頂上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的,該怎麽好?!”
鳳栖說:“一旦上去了,那也只能要麽上,要麽下,咬咬牙堅持就行了。”
溶月拖住了鳳栖:“這裏視野已經不錯了,還是就在這裏看看吧。”
鳳栖被她拖着,手搭涼棚望着遠方。大概因為是白天的緣故,遠望應州城已經看得很清楚了。
外城密密麻麻的人,着黑色鐵浮圖铠甲的都是靺鞨的正牌士兵,而擁在城下破衣爛衫的大概就是拉來的民夫被靺鞨士兵用刀槍劍戟頂着後背,想不往前趕着當炮灰都不成密密地填塞在城下的空地裏,把巨大的軍械架在城牆上。
城牆上意圖用火攻,燃燒這些碩大無朋的家夥。但壕橋和雲梯雖然是木制的,卻用生牛皮上裹着濕氈子團團包住,民夫們不斷往氈子上澆冰水,帶着火絨的箭镞落到上面就熄滅了,即使是燃着的松明火把,也只能維持略多一點的時間。
在牛皮外殼的防護下,壕橋和雲梯緩緩推進,一座一座架在城牆的雉堞上,趁上面的人打累了,靈活而精力旺盛的靺鞨士兵飛猱一般攀援而上,幾個一組合作無虞,負責掩護的用長矛遠遠地刺戳着雉堞上的北盧士兵,然後負責先登的飛身躍上城牆。
先登城牆的是十個八個,随着震撼雲天的歡呼聲,漸漸百餘人攀爬了上去,切菜砍瓜似的一頓。城牆上的士兵早已沒有了士氣,或死或逃,一敗塗地。
再接着,飛登上城的往裏打開了城門,黑漆漆的靺鞨士兵就宛如流水般湧了進去。
雖然遠遠的,溶月還是看得魄動神搖,一只手情不自禁地拉着鳳栖的鬥篷,失聲喊道:“這可太吓人了!”
鳳栖搖搖頭,低聲說:“應州城的那個節度使,應該是個窩囊廢。”
溶月說:“這樣勇猛的靺鞨士兵,只怕無人能敵了。你看那軍械,刀砍不壞,火燒不壞,還有什麽法子?”
鳳栖冷笑道:“軍械是我們大梁提供的,但未見的我們以往就能用得好。再說,這樣滴水成冰的天氣,用火攻豈不蠢透了?要是我……”
她未曾說完,溶月道:“嗐,郡主您還想着帶兵打仗不成?方略一套一套的。行了,我就等着進城睡床鋪了。”
想到有離地兩尺的床鋪睡,有熱竈煮出來的新鮮菜蔬吃,溶月的心情看起來不錯。
到了山下,她也沒有再啰裏啰嗦叫鳳栖“不能立于危牆之下”,而是開始憧憬進城後要先在哪裏好好洗個澡。
“真的!”她抱怨道,“這段日子急行軍,有時候跑一身汗,卻只能挖點冰雪煮水擦擦身,不知道多髒了呢!奴做夢都想好好洗個澡了!”
事實上,應州城破後,還是過了一天,溫淩那裏才派人打馬過來遞信:“請燕國公主殿下收拾随身的東西,到應州城裏去。現在城裏已經清理得差不多了,北盧軍士都控制住了,公主可以放心了。”
溶月歡呼雀躍,鳳栖說:“我想騎馬過去。”
那傳話的士兵猶豫了一下:“遍地屍骨還沒來得及清理呢。”
鳳栖忖了忖,說:“家母信奉佛法,我亦想環城一周為死傷的人祈禱往生,不然,縱使進城也心裏不安。”
那士兵嘬牙花子想了一會兒,才說:“馬車也能環城當然,要請公主先到城門外,我進城請示一下大王。”
傳話的走了,溶月才悄悄埋怨道:“娘子,周王妃雖然會參加一些佛事,但也未見得多麽虔誠信佛。您可從來不喜歡那些泥胎菩薩的……”
鳳栖說:“噓!你嘴巴不快不行麽?非要把我賣了才滿意?!”
溶月越發壓低聲音:“奴看那當兵的已經走了才說的。您想想,剛剛那當兵的說,城外遍地屍骨,多可怕呀!看那幹啥呀?早早地進城休息吧。”
鳳栖懶得和她解釋,只說:“城外陰魂不散,若不給他們燒點紙,只怕那陰魂還随着我們進了城,你就想想,你睡兩尺高的大床上,帳子外頭都是鬼,半夜陰風陣陣的,還能看見鬼火,聽見鬼哭……”
講起來怪瘆人的。
溶月給她說得打了個寒戰,終于認栽:“倒也是……那,娘子也別騎馬呀,還牢牢實實躲馬車裏,叫幾個人在車前車後撒點紙錢,燒點香燭。”
她掰着手指:“一來呢,不受風寒;二來呢,娘子的尊貌也不會給那些五大三粗的看見;三來呢,萬一有什麽髒東西,好歹稍加隔絕。”
鳳栖想想,答應了下來。
進城的一路确實艱難。
好在已經是冬天,屍體尚未腐壞,但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鳳栖只能一直用手絹掩着口鼻,擋掉些許難聞的氣味。
但即使這樣受罪的氣味,她還是時不時挑起車窗簾,看看外頭的情形。
溶月瞥一眼就幾乎要吐出來,緊閉着眼睛求她:“娘子,快把簾子放下了,這太可怕了,奴看不得,聞不得。”
這是一片血腥地獄。
然而獲勝的大軍正在其上蹂.躏狂歡。靺鞨士兵從殘肢斷臂裏搜檢有用的東西,或是一塊玉佩,或是一件铠甲,或是一件武器,或是貼身褡裢裏的幾十枚銅錢,或是還沒有穿爛的牛皮靴子……
有的人很快就興奮地撿了一麻袋,還在興奮地大喊大叫。
溶月閉着眼睛問:“他們叫什麽呢?”
鳳栖說:“他們說:‘城裏還有更好的。’”
溶月閉着眼睛說:“那他們怎麽不去城裏撿?”
鳳栖想了想說:“城裏,那大概就叫‘搶’了吧?”
在東城門口等了一會兒,溫淩批準了鳳栖繞城祭奠的要求。
鳳栖揭開車窗簾往城牆上看,恰好在正門上方的雉堞垛口出看見他的身影。他已經摘了沉重的鐵盔,換了紫貂帽,绛紅色的鬥篷襯着裏頭的黑铠,肅殺的神情中透出些許溫和。
遠遠見鳳栖從車窗露出的臉,他微微一笑,對她揮了揮手。
鳳栖看了看他,面無表情放下簾子,對前頭禦夫說:“走罷。”
一疊白蝴蝶似的紙錢從窗口撒出來,随着北方漫卷飛舞。
紙錢慢慢鋪撒了一路,有的被黏在半幹的人血上,有的落于雪野,有的沾着荒草,有的則飛在空中。漸漸形成了繞城的一圈白練。
經過城西南的時候,鳳栖着意看了看南城門:已然被黑甲的靺鞨士兵把守了,門口有燎焦的痕跡,但無太多的打鬥痕跡。
鳳栖叫停了車,問門口的士兵:“這裏是不是沒有什麽大戰?”
那士兵看車就知道這是冀王的準王妃,自然是恭恭敬敬的,用不太标準的漢語說:“是,這裏靠山,打仗,不好。開城門,進來。”
意思應該是旁邊就是被稱為“黃花梁”的山嶺,山深不可測,不宜在旁作戰,所以只是守險而已,靠的還是裏面勝利了,再打開城門放人進去。
鳳栖眺望那深不可測的山嶺,腦海中盤旋着溫淩帷幄中的堪輿圖。
而後,目光看看城牆,又望望遠方:這幾天時晴時雪,新雪蓋在舊雪之上,仿佛掩蓋了一切痕跡,但仔細看,舊雪新雪還是不同的,隐隐凹下去的足跡很明顯迤逦進了黃花梁。
再繞城半周,果然見磚牆上亦有繩子的擦痕,磚縫中的枯黃蓬草有的折斷垂挂下來。
鳳栖的長眉微微地蹙了起來。
好一會兒,對禦夫說:“進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