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晉王鳳霈聽說郭承恩進并州城時,接風的大宴已經開到一半了。
他心裏有氣,既氣曹铮從來不把他當朋友,這樣的大事次次都會瞞他;又氣曹铮居然真敢把郭承恩這樣的東西放進城來,還搞什麽接風大宴!
他在屋子裏罵一陣曹铮,再罵一陣郭承恩,恨不得連自己的哥哥、官家鳳霄也一起罵了。
不過心裏警覺起來,伸手挑起了窗簾,看了看屋裏屋外都沒有人在,才捶了捶桌子,罵道:“昏君!日後有你後悔的時候!”
桌上擺着他心愛的鈞瓷水洗,被震得在桌面蹦了蹦。鳳霈伸手去扶他的寶貝水洗,沒想到胳膊肘把旁邊的青瓷鎮尺給碰到了桌邊,還晃了幾晃,他趕緊伸手去接,剛剛還竭力扶着的水洗被碰了個正着,掉在地面發出了清脆的一聲,洗筆的髒水也潑了一地。
鳳霈氣得要命,跺腳發洩怒火:“該死!該死!”
而一地的碎瓷,一灘子髒水,已經無可挽回了。
聽他吩咐正遠遠伺候的小厮也聽見了動靜,遠遠地戰栗問道:“大王,可要小的來伺候麽?”
鳳霈跺腳說:“滾!”
過了一會兒愈發覺得這一地狼藉糟心,又對外面喊:“進來收拾!”
他看着那小厮小心撿地上的瓷片那麽好的朱砂紅瓷,現在碎在地上像一地的雜血,看着刺目。小厮戰戰兢兢的模樣,又讓他想起在升平殿上戰戰兢兢的自己。
鳳霈苦着臉看了一會兒,終于說:“再喚幾個人進來,到王府的酒窖裏尋一壇好酒,給我換身出客的衣裳,我要去節度使府上闖一闖。”
不錯,于他,确實算得上是闖。
節度使曹铮并沒有邀請他赴宴,他卻厚着臉皮蹭飯一樣自己個兒就去了,在門口等了半天工夫,裏面才來了個曹铮慣用的長随小厮,陪着笑臉說:“大王,我們家節度使今兒有客,不空。”
鳳霈故意笑道:“啊呀!有客好啊!我今兒帶的是一壇子好酒!正要有緣人來品鑒。怎麽,你問問你們阿郎(主人),确實不讓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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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一臉為難地進去請示了。估摸着曹铮面對這樣油鹽不進的厚臉皮也很無奈名義上鳳霈是晉王,地位遠高于他,家裏請客吃飯還硬避着人,上門了還不請進來,怎麽說都是曹铮的失禮。
于是過了一會兒,曹铮親自出門迎接,一臉的賠笑:“啊呀!晉王玉趾降臨,真是沒有想到!剛剛那蠢材沒說清楚是誰,下官還以為是打抽豐的呢!太怠慢了!”
鳳霈就坡下驢:“無妨,無妨。今日确實來打抽豐,在府裏吃了幾天吃膩了,聽說你這裏有宴,自然要來蹭飯。”
笑得哈哈的,又裝作無意般問:“不知主客是哪位啊?”
曹铮瞞也瞞不住,說:“大王認識的,是武泰節度使郭承恩。”
鳳霈故意裝着不認識,“嘶”了一聲摸着胡須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
曹铮笑道:“聽聞官家還請他與大王參加過宮中的家宴呢。诶,燕國公主好像也是他送到涿州去的。”
鳳霈無法再裝不認識,聽到“燕國公主”四個字,心裏仿佛被猛地一擊,片時的失神,而後笑道:“不錯,不錯,我想起來了。當時心神俱廢,只切切囑咐了太子,沒多想這位押送‘嫁妝’歲幣先走了的郭将軍呢。”
與女兒暌違已經很久了,雖接到了家書,因那一筆字,知道女兒人是肯定還在,但感覺那文字的謹小慎微,并非是女兒自由所寫的。
倒不知郭承恩知不知道鳳栖現在的情況?
鳳霈愈發覺得今天闖一闖節度使的宴席是非常有必要的。
兩個人互相讓了一番,然後挽着手親親熱熱進到花廳裏。
花廳裏也很是熱鬧,桌上滿滿當當的酒菜,一旁屏風前是各色的歌姬吹拉彈唱,其聲靡靡。
郭承恩穿着一身直裰,巨大的肚子腆着,眯縫着眼睛一直在笑,搖頭晃腦随着歌姬的樂聲打着節拍,哼哼唱唱的。旋即看見鳳霈進來,機簧彈動似的從官帽椅上彈起來,笑眯眯叉手為禮:“哎呀,這不是晉王殿下嘛!下官有禮了!”
鳳霈假笑着給他回了半禮,又被兩個人奉為上座,他謙虛了一下就坐了上去,回頭道:“我帶了一壇好酒王府家釀的紫金泉。今日有魚有肉,正配這酒。”
自然是一番場面上的客套。
酒過三巡,酒酣耳熱,歌姬的歌聲越發柔媚入骨。
曹铮酒量很好,還清醒得很,對鳳霈附耳道:“這個……郭将軍一路奔波辛苦了,讓他早些回去休息吧。大王看如何呢?”不打算讓鳳霈和郭承恩說什麽。
鳳霈豈能舍得自己一壇子好酒就這麽肉包子打狗了!
他笑道:“郭将軍喝得正帶勁呢!老曹,酒興正酣卻逐客,這可是你的不是了!”
故意捅了捅郭承恩:“是不是?”又問:“這些歌姬在并州算是極好的了,不過曲子詞還老套了些。”
曹铮拿他沒辦法,不過既然談到了歌姬和曲子詞,總好亂以他語,于是舉盞笑道:“曲子詞有新的,不過怕不入大王的法眼,今日只唱了舊的而已。”
“新詞還要寫得好。”
曹铮說:“其實寫得很好,只是填詞的人怕大王有忌諱。”
“忌諱什麽?”
曹铮說:“呃……不是并州的文人寫的,是個配軍的并州勾欄裏的小姐們,幾乎為得到幾篇他的詞作,都得打起來了。”
鳳霈“唔”了一聲,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哪是真想聽什麽新詞,只不過拿這件事做個破題罷了。
他岔開道:“郭将軍這次來有沒有帶家眷?”眼睛眨了眨,又刻意地環顧了屏風前的諸位歌姬,意思很明顯。
“如果方便,不妨挑選,并州的教坊我熟悉,我請客。”他最後笑道。
郭承恩臉喝得醺紅,笑得憨憨的,但答話很清醒:“家眷藏在北邊呢,千裏行軍,沒法帶。不過今日疲乏,想着兄弟們還在郭外睡帳篷泥地,這些小娘子麽……還是算了。”
鳳霈心裏道:真他媽能裝相!
嘴上說:“啊,郭将軍真是愛兵如子。”
郭承恩正色道:“随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肯定不能怠慢的。”
鳳霈覺得這未嘗不是個口子,故意湊過去為郭承恩加了一杯溫過的酒,話語因而也湊在了他的耳邊:“剛剛從應州過來,很不容易吧?”
郭承恩遲疑了片刻,終于笑道:“自然不容易。靺鞨蠻夷,打仗很有一套。”
曹铮咳嗽了兩聲。
郭承恩卻真正是誰都不打算得罪的,面對皇帝的親弟弟晉王,他也顯得很坦誠。
他先揮退了屋子裏彈唱的歌姬,又示意其他侍奉的丫鬟也都退下,才說:“實話說,我擺了應州節度使一道,那位節度使是出了名的酒囊飯袋,守着一城的糧草卻根本不會打仗,所以才那麽倚重我。我想應州城防不行,遲早會被溫淩攻下,然後溫淩若能持有充足的糧草,往北誠然可以支持到打下雲州,但若是靺鞨人不守信,一路往南,并州就危乎殆哉。所以我給他使了招‘黑虎掏心’,他沒有糧草,支持不了很久。并州城堅固,他一定不敢輕易圍城困鬥,只能往北打草谷,俟他疲弱的時候,我們再跟着撿回應州和雲州,也省得靺鞨老說什麽‘燕雲十六州是送與南梁的’。”
曹铮見他口無遮攔,臉色難看。
鳳霈聽他這麽擠兌溫淩,臉色也很難看。
鳳霈喝了一口酒,借着酡紅的酒顏蓋臉,問:“将軍想法不錯,但這麽一來,靺鞨豈不與我們鬧翻了?”
郭承恩說:“靺鞨人唯強者馬首是瞻,我們只要足夠強大,他心裏再埋怨,也不敢怎麽樣。我現在這樣豕突狼奔地到處蹿,無非是知道自己實力不足,只能先養精蓄銳。将來有一天,誰他媽還伺候這個蠻夷!”
他說這些的時候,眼睛裏精光四射,轉而舉杯對鳳霈:“九大王,你日後但看我思慮得對不對。”
鳳霈自小是當藩王培養的,根本毫無政局之觀,腦子裏只想着:你這樣坑蒙拐騙,鬧得靺鞨敵視我們,我女兒在溫淩身邊的日子豈不難過?!
想着,他就不由問:“啊,那麽,郭将軍可聽說過和親溫淩的燕國公主,現在怎麽樣了?”
郭承恩黑白不分的一雙小眼頓時瞥過來,俄而笑道:“進了幽州後,我和溫淩就分道揚镳了。溫淩在涿州就就有了新寵北盧二皇子之妾,後被北盧僞帝發往教坊司做了娼.妓的一個美人兒。其他不知道,靺鞨人不重盟約,但極重祭祀,但凡向白山黑水神明祭獻而成婚儀的,這姻緣就不敢輕易悔除。”
他“滋溜”又喝了一口酒,然而賣關子似的慢慢咂嘴,卻不再說了。
鳳霈問:“這……是什麽意思?”
郭承恩緩緩凝注過去:“我聽說,溫淩一直沒有正式迎娶令愛。”
鳳霈臉色愈發難看,握着酒杯瞠目:“可是……燕國公主一直跟着他。”
“那應該倒是。”郭承恩回答得滿不在乎,仿佛女孩子的貞潔自她作為“禮物”被送和親之後,就無所謂了。
鳳霈死死地捏着酒杯,心裏仿佛是巨大的漩渦攪得天翻地覆:女兒家跟着一個男人這麽久,還能沒發生什麽?可他不舉行婚儀,就是不認可和親,不認可鳳栖是他的妻子,這不就是妥妥的始亂終棄?!
他的女兒,那麽驕傲,可骨子裏其實又那麽自卑。這樣的恥辱她又該如何忍受?!
于是,曹铮和郭承恩,都看見鳳霈眼眶裏浮起一層霧氣,而後凝聚成兩粒眼淚,挂在他帶着魚尾紋的眼角邊。
兩個人怔住了,也不知道如何去勸。
鳳霈哽咽着說:“近來接到小女的家書,擔憂不已。”
抽泣了一下,又說:“溫淩确實在應州陷入困境,但他開口就是二十萬石糧。并州……難道坐視?!”
曹铮和郭承恩面面相觑,心裏各有各的算盤,但無一人敢現在就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