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鳳栖回到營帳,手腳已經凍得冰冷。
溶月剛剛仰仗她,現在急忙幹活兒報效把火盆生得旺旺的,打了熱水,又把留着早飯送進來,邊罵罵咧咧“吃的是什麽鬼東西”,邊把奶茶加熱,又熱羊肉湯。
“不太想吃,你別忙活了。”鳳栖說。
溶月堅決不允許:“娘子,人是鐵飯是鋼,您再不高興也不能不吃飯作踐自己身子骨。勉為其難吃一點吧,好歹是肉。”
鳳栖說:“別鬧,誰不高興?我只是想靜下來想想事。”
溶月堅定不移:“那就邊吃邊想吧。”
伸手倒了一碗酥油奶茶,又執著地推過去一碗羊肉湯。
鳳栖在家時,是出了名的不中繩墨,任性妄為,但面對這樣一個更加執拗的侍女,有時候還真拿她沒辦法。鳳栖只能接過奶茶喝了兩口,又近乎求饒:“羊肉湯我實在不想喝。”
溶月唠唠叨叨說:“其實這北方的飯菜是真難吃!茶裏居然加鹽,居然還加奶,還加酥油!羊肉倒是鮮美,可是只有烤和煮兩種吃法,頓頓吃也難受,膩得慌……”
外頭傳來一聲:“那你們想吃點什麽?”
溫淩的聲音。
溶月剛剛給他殘暴施刑的模樣吓到了,頓時手都不穩,一碗湯差點灑了半碗。而後見溫淩揭開門簾鑽進來,她更是話都說不囫囵:“不是,都好……什麽都好……”
溫淩皺着眉:“剛剛不是說吃不慣、吃膩了嗎?”
溶月擠出一個苦笑:“沒……沒有。奴窮苦人家出生,不……不挑食,不嫌棄。”
溫淩嫌棄地看了一眼她:“沒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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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臉問鳳栖:“天天吃羊肉,确實有點膩,這幾天雖然拔營,但不算緊急,你若想吃什麽,我可以想辦法弄來。”說得居然鮮有的溫柔可親。
鳳栖也害怕他剛剛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般樣,瞥了一眼他的神色,确定不是在說反話後,才回答:“羊肉是有點吃厭了。”
溫淩問:“牛肉呢?又或者馬肉?”
鳳栖确實也是吃肉吃怕了,半晌說:“昨兒你不是說,那幾個人帶了新鮮的菜蔬?”
溫淩說:“那幾個人可是郭承恩派來的斥候。”
但又想了想:“應該也不至于在菜蔬上下毒。這樣,我找幾個民夫嘗一嘗,若是過幾個時辰還沒事,就叫人燒給你吃。也就是些大白菜,若能進應州城,或許能弄到些火室(古代溫室種植)裏的新鮮綠菜給你嘗嘗。”
他微微帶笑,語氣似乎都有些讨好的意味,讓鳳栖覺得不可思議。
不等鳳栖表态,他又說:“那幾個人販的茶也是茶磚,不香,只适宜做奶茶。奶茶加鹽你喝不慣的話,我給你尋點蜂蜜來?”
鳳栖開口說:“不用了,陸羽《茶經》的時候,烹茶也加鹽呢,倒也清新,加奶我也還習慣。”
“城中或許有團茶。”
鳳栖是挺想念團茶了,點茶分茶的技藝,她都快生疏了,可惜急行軍一路,她的小團龍茶餅和全套點茶的器具都沒被準許帶出來,只能喝士兵們喝的奶茶。
但她看溫淩眼中閃亮亮的一點期待,突然又不想和他這樣和睦地交談,于是垂下頭說:“我現在只想休息,你今天吓到我了,我現在心跳得還特別快,人很難受呢。”
溫淩似乎有些失望,挓挲着雙手好一會兒對溶月說:“你先出去。”
溶月猶豫着:“可是……”
“再給我‘可是’,我就拔了你的舌頭!”
溶月雖然擔心自家主子,但也沒有勇氣硬和他杠,趕緊躲出去了。
鳳栖往後退了兩步:“你有什麽事?我一個人害怕,我要溶月陪着!”
溫淩笑了笑:“我又不吃人。”
鳳栖想:也差不多少了。
溫淩居然嘆了口氣:“今天确實是我的疑心病犯了,回頭想想,南梁即便要派斥候打探,我也沒什麽好擔心的讓他看就是了,我光明磊落地在為兩國盟約而戰,也沒有對不起誰的地方。”
他悄然看了警覺的鳳栖一眼,又問道:“你怎麽知道那些是郭承恩的人呢?”
鳳栖估計他也會來問這點,也不需瞞着,回答道:“郭承恩的人有刺青的習慣我們那裏,只有囚徒才在面上刺字;街邊搭幫結派的混混兒,也喜歡刺一身花。郭承恩曾經往汴京也派過斥候,恰好……”
她忖了忖,不能不在這個關節撒個謊:“恰好我哥哥那時候職分是汴京的府尹,機緣巧合與權知府尹審了這個案子,回來說給我聽了,其他不記得,說有人在胸口刺一頭狼,實在是奇特得很,所以我就記住了。”
溫淩沉吟了片刻,問:“你哥哥與你關系不錯?”
鳳栖瞥瞥他:“那自然,我就這一個哥哥,他自小兒最疼我。”
溫淩伸手摸摸她的頭頂,笑道:“現在離你哥哥那麽遠,是不是怪想他的?”
鳳栖腦袋一偏,躲開了他的手,不高興地說:“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我想哥哥,想爹爹,又有什麽用?你肯放我回去看看麽?”
說完,悲從中來,淚水就挂下來了,偏生手絹沒有帶着,又不願意像小家碧玉一樣拎起袖子就擦眼淚,于是四下尋她的手絹。
溫淩的手伸過來給她擦了眼淚。
他的手很粗糙,指腹都是繭子,拇指根勾弓弦的位置更是厚厚的一層硬繭。
他柔聲地說:“我知道現在是委屈你了。但這會兒我就是想讓你家人來看看你,我自己也沒本事做到這一點。不過,如果打下應州和雲州順利,我可以往并州拜會老丈人,交割燕雲時,重新行女婿拜見老泰山的大禮。”
鳳栖對他的每句話總是很警覺,心裏琢磨着他是不是又有了新的幺蛾子,而表情上就是傻傻地望着他的眼睛,希望從他的眼神裏找尋一點端倪。
他笑起來。二十六七歲的成熟男人,有靺鞨人的白皙皮膚,峻厲的容長臉,修長明亮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地望過來,此刻瞳仁裏沒有算計,只有笑意。
“看什麽呢?”他笑意滿滿的嘴角一揚,不安分的手指又移到她的耳垂上,撥弄上面的珍珠耳墜,又撥弄她的耳垂。
鳳栖的臉倏地紅了,心裏責罵自己“該死,怎麽這麽發呆!”
溫淩嘆了一口氣說:“我也知道這一陣讓你受委屈了,今天更是我不好,請你不要放在心上。”
他似乎是很欣賞她,像愛撫他養的那條大狗一樣,又一次愛撫她的頭頂:“你很聰明,也很清醒,也很勇敢,适合做我的……妻子。”
鳳栖心道:這不廢話嗎?她千裏迢迢和親過來,不就是做他的妻子的?
然而緊跟着就悚然驚覺:他的意思是,本來,他只把她當政局、軍事上的棋子,并沒有真正把她當過妻子。
這麽一想,背上的冷汗都要冒出來了。
“翠靈柔弱但又奸滑,我把她看得透透的,她連當我的姬妾都不夠格。”溫淩像是在教導鳳栖似的,“不過翠靈有一個好處,就是柔順、聽話。咦,這不是你們南梁人對女子的要求嗎?怎麽你還沒有她這點優處?”
他說得笑了起來,又好像是寵溺地批評心愛的孩子一般。
鳳栖讨厭他這樣高高在上的爹味兒,漠然說:“不錯,我們講女子需柔順,但聖人教化:上行才有下效,君君才有臣臣,父父才有子子,夫義才有婦聽。你怎麽不反躬自省自己有幾點優處?”
溫淩面色一冷,而後冷笑道:“我們那裏的俗語:‘女人不打要翻天’,對你和顏悅色一點,你還真能蹬鼻子上臉!”
鳳栖不由往後退了一步,眼睛瞪得圓圓的。
而他似乎只是在吓唬她,緊跟着就露出牙齒,惡作劇勝利般笑起來,最後丢下一句:“再饒你一次罷。給你兩天睡覺休整,後天和我、和中軍一起前往應州。”
又說:“城破之後,應州城的東西你想要什麽,我就給你什麽。”
當晚鳳栖她們倆吃到了新鮮的蔬菜。秋菘炖在羊肉湯裏,撒上胡椒和筚撥,清甜的口感綿密軟酥,吃得兩個人幾乎要落淚。
溶月說:“真的,小時候只以為天下肉最好吃,菜最不堪下咽,哪曉得今天盼這一口鮮菜,盼得比過年還甚!”
鳳栖捧碗焐着手:“你還別說,真是快要過年了啊!”
“靺鞨人過不過年?”
鳳栖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即便過年,大概也和我們風俗不一樣吧?”
靺鞨也就這些年部族聯合後才發達起來的。早先不過是東部叢林裏的漁獵民族,各自為政,一盤散沙,只能乖乖聽任北盧的統治。
也是被北盧統治逼得活不下去了,若幹部族聯合了起來,歃血為盟,共同推舉了領袖,亦學中原稱了“皇帝”,但各部族的首領依然有極大的權力與威望號召部衆、參與政務,被叫做“勃極烈”;勃極烈下領若幹軍事團體,平日漁獵,戰時打仗,大仗小仗慢慢也鍛煉出了過硬鳳軍事能力。
千瘡百孔的北盧漸漸就不敵了,而靺鞨也開始發現,原來不可一世的北盧,竟也是個“銀樣镴槍頭”!
想着,聽見外面的歌聲。
鳳栖向帳篷外張了張,靺鞨士兵圍着篝火,在一位帶着面具、穿着羽衣的薩滿太太的帶領下,唱歌跳舞、喝酒撒歡,別提多蓬勃了。
而薩滿太太跳到最後,突然渾身抽搐一般,抖得打擺子似的。
而那篝火,在她最高音的歌聲後,陡然高達數丈!騰起橘紅色的巨焰。
所有的士兵歡呼起來。
溶月問:“他們又發什麽瘋?”
鳳栖大致聽懂了:薩滿太太說自己得到了白山黑水神的神谕,這場大戰将在溫淩的帶領下大獲全勝,士兵們很快就能在富裕的應州城裏得到他們想要的一切。
溫淩的臉龐落在篝火最明亮的地方,緩緩喝着酒,眯着的眼睛裏帶着躊躇滿志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