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雪越下越大。
軍隊在山嶺間穿行得越來越艱難,到了沒有路的地方,需要大量民夫砸開冰層,鋪設幹草,架起撬板,把辎重拉過去;馬蹄上裹着稻草,車輪上裹着稻草,一日只能行走幾十裏。
天暗得也早了,所以大部隊在天剛剛擦黑的時候就需要紮營,尋找幹柴,燃起足以對抗風雪的大篝火,才能取暖做飯。
“應州城不遠了!”溫淩這樣寬慰自己的士兵,“前軍的哨兵已經回報過來消息,咱們只要不停步子,再這樣行軍三五天,就可以駐紮到應州城下了!”
為了和士兵同甘共苦,他也沒有早早地躲在厚帳篷裏取暖休息,而是踩着一雙濕叽叽的油鹿皮靴子,在雪地裏“嘎吱嘎吱”踩來踩去,巡視着四邊的望樓,各處的篝火與防火溝,還時不時拍拍飲着烈酒的士兵的肩膀,笑着鼓舞兩句。
溶月在帳篷裏抱怨說:“這過的是什麽日子!”
鳳栖問:“你不是說你小時候十天倒有九天是餓肚子的?那日子豈不是更難過?這裏至少不用餓肚子。”
溶月愣了愣,老老實實說:“都十年了!十年沒餓肚子,早忘了餓肚子是什麽滋味兒了。再說,那時候雖然餓,家是安定的,哪像現在,幾乎天天都在奔波。”
人吶,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她有些茫然地翻了翻火盆裏的柴,雪天潮濕,柴冒出濃煙,她被嗆得咳了幾聲,怕鳳栖不舒服,趕緊打開營帳布門簾,把火盆推到了門口。
兩個人恰同時看見溫淩坐在士卒的篝火前,與他們一起說說笑笑地吃着烤肉。
大雪如鵝毛一般漫天卷地,這群男人的帽子和肩背上都是一層雪花,而面對火的地方沒有雪,融化的水珠凝結在他們的毛皮帽子上、眉毛上、頭發上,被火映照成一顆一顆的金珠。
他們大聲地笑着,說着靺鞨的語言,俄而又一齊唱古老的漁獵民歌。
溫淩擊鼓,那大手拍在鼓面上铿锵有力,手指繃得筆直,随着音樂的節奏起伏有致。
粗犷的樂聲也有別致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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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栖和溶月也聽呆了,都怔怔的。
好一會兒溶月放下簾子笑着說:“真是,這曲子跟奴小時候聽巫醫跳大神時的差不多,又粗又俗,哪有汴京城裏的雅樂好聽?”
鳳栖笑道:“雖然不是‘陽春白雪’,可也不該拿巫醫跳大神的曲子去比。”
隔簾側耳,又聽了一會兒,說:“曲詞還寫得挺不錯,挺有氣勢。”
“奴怎麽一句都沒聽懂啊?”
鳳栖笑道:“他唱的是靺鞨語啊,你當然聽不懂。”
溶月頗不服:“既然是靺鞨語,奴聽不懂,娘子是怎麽聽懂的呢?”
鳳栖眨了眨眼睛,好像還很認真地考慮了這個問題的答案,才說:“我時時聽、常常聽,每次聽的時候還想他們會可能在說什麽;實在聽不懂的地方就不恥下問,有幾個會點漢語的靺鞨士兵也會很熱情地教我。好像我突然之間就聽懂了。”
她慢慢地用漢語吟着歌詞:
“寧射蒼鷹不射兔,寧捕猛虎不捕狐。
與明相伴不會暗,與強相伴不會弱。”(1)
吟着,吟着,有些魄動神搖;吟着,吟着,又有些擔憂害怕。
她最後低聲說:“溶月,這場仗只怕會打得很難!”
溶月比她更害怕這艱難的打仗生活,立刻安慰自己似的安慰她:“不會的!不會的!看冀王打仗很有一套,這次拿下應州一定不會很難!娘子你放心,你別瞎想,咱們擎等着仗打完過好日子!”
鳳栖根本不是說溫淩打應州會很難,而是擔憂自己的國家。
她從沒有盲目的樂觀,因而只說:“我不瞎想。其實靺鞨語我只是一知半解的,我會靺鞨語這事你也作不知道罷。”
中軍在應州遠郊紮營那天,雪依然沒有停,積雪茫茫,把天地萬物都蓋住了,無論是光禿禿的杉樹,還是密層層的松樹,都為雪所點綴。山嶺轉折,亦被雪覆着。應州的城牆在風雪裏顯得模糊,只覺得是高大而灰蒙蒙地屹立在雪野裏。
溫淩的部隊駐紮在山坳裏,前隊則環城紮成一片一片的營地,宛如一片白茫茫中矗起的一小叢一小叢的黑色小山包。
應州城上死氣沉沉,風雪漫卷旗幟,而一個崗哨的士兵都看不見,仿佛空有一座高城。
“前站的斥候已經摸清城外的情景了麽?”溫淩問。
得到答案之後,他點點頭,又問:“民夫把攻城的辎重檢視好了麽?後頭的糧草運足了麽?”
攻城的辎重是向南梁要的,南梁的能工巧匠特擅長于打造這些器物,雲樓、巢車、焦傲車等,這次靺鞨與北盧交兵,南梁在軍力上毫無支援之能,但是糧草和戰械倒是提供了不少,也勉強達成了“合作”的意思。
而糧草,大雪天運送起來比較困難,後隊民夫緊趕慢趕,只送上了五日的軍糧。
溫淩聽完回禀,并不生氣,反而很幹脆地說:“知道了,傳話下去,只有五天糧,攻不進應州城,大家都要活活餓死在這裏。好好吃飽了,明日好好作戰。應州城裏美酒佳肴應有盡有,還有城裏的女娘,都是我們的!”
風雪雖大,士氣倒一下子上來了,個個摩拳擦掌,等着進城搶美酒佳肴和年輕漂亮的女娘。
風雪稍停的時候,攻城開始了。
先行到城下的數千人,環圍了四周,但行動遲緩,拿刀都拿得不利索。
應州城的女牆上露出守城士兵的腦袋,大概是往下張了張,試探着射了一些箭,又試探着投了一些礌石。
這些先驅的兵卒幾乎毫無躲閃之力,慘叫着死傷了好幾百人。
剩餘的擠作一團,既不敢進,也不敢退。
溫淩站在城外的高崗上,剛剛搭建起來的望樓使得他的視野又高了數丈。他嘴角含着冷酷的笑,吩咐道:“再派一批去。”
溶月在背風的營帳裏又燒了一壺熱水,煮出的茶水呈現紅褐色,茶香粗而烈。
她嗅嗅鼻子,厭棄地說:“真是,又苦又澀,怪不得他們要加奶喝,不加奶啊,沒法喝!”
斟了一杯,遞給鳳栖。
鳳栖自然而然地從旁邊的小案上捏了一撮鹽撒進去,兌上軍中飼養的母牛産下的新鮮牛奶,又挖了一塊酥油,拌上炒米和炒面,自然而然就吃了起來。
倒是溶月替她委屈,鼻子都酸了,好半晌說:“郡主真是太委屈了!”
鳳栖詫異道:“千裏和親,自然早就準備好了要過這樣的日子,難道你之前心裏還沒點數?”
“奴不要緊,可是娘子您太委屈了。”溶月說,把火盆移近鳳栖的雙腳,怕她冷出凍瘡來,“大王對您千嬌百寵的,王妃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待遇上從來沒有虧待過您分毫那樣金尊玉貴的日子尚嫌不夠貴重,如今……哪個想得到?!”
鳳栖笑道:“如今天地開闊,我倒覺得挺好的。只是有些提心吊膽的,我覺得自己比往日更敏銳了,睡覺時耳朵貼着枕頭都能驚醒好些回。這樣的感受,前所未有還挺有意思。”
說受罪,确實也受罪,但說新奇、說有趣、說大漲見聞,乃至說自我砥砺、深有收獲,都不為過。
鳳栖覺得,這一陣的日子就像把豢養的野鹿放回了山林,養尊處優雖然沒有了,卻也充實激越了好多,和以往那種每天在閨閣中無所事事捱日子、和嫡母庶姊妹鬥心眼的生活比起來,仿佛都有滋有味了許多。
溶月內心是嗤之以鼻的,邊哼哧哼哧幹活,邊說:“那是娘子還沒開始餓肚子呢,要餓了肚子,才曉得有口飽飯吃是多麽珍貴。”
想了想又說:“不過不管怎麽着,冀王也是靺鞨的大王,再窮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肯定不會讓您餓肚子的,對吧?”
又覺得溫淩雖然性格可怕,但身份地位端着,作為郎君應該也還不很糟糕。
外面突然一陣歡騰。
鳳栖在溶月想問什麽之前先說:“他們打贏了。”
溶月滿臉驚喜:“太好了!那是不是可以到城裏了?”
鳳栖說:“只是打贏了一仗,還沒有破城呢。”
“啊……”溶月有些失望,又好奇地問,“這是外面歡呼的靺鞨士兵說的?”
鳳栖淡淡“嗯”了一聲:“他們叫着呢:‘東城防禦最空,角樓已經被砲轟掉’‘先上壕橋,再上雲梯,管保他們撐不過三天’……”
“啊,會靺鞨語還真好。那麽,‘壕橋’‘雲梯’是什麽東西?”
鳳栖不由一笑:“難得難得,你還對攻城軍械感興趣。”
溶月知道鳳栖這張嘴最不饒人,也習慣了她的刻薄話,笑道:“奴才不想知道。奴只想趕緊進城睡在離地兩尺的床榻上,而不要日日睡潮濕的泥巴地,聽風就在耳朵邊呼呼的吹!”
鳳栖笑道:“一定還想吃點城裏館子才有的炖酥鵝、冬筍湯、蜜火腿、韭黃雞子、煎燒鯉魚……”
“誰說的?哪個那麽饞!”溶月不服氣地說完,口水已經不自覺地在喉嚨口“啯”的一聲,讓鳳栖笑出了聲。
外有一人經過,聽見她那銀鈴般的笑聲,腳步突然一滞,屏住呼吸,在她帳篷門前駐足發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