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鳳栖眼睜睜看着溫淩拎着皮鞭出了營帳門,她耳力好,少頃就聽見撕心裂肺的慘叫。
這幾個行商或許真的是假扮的,但這受刑的痛楚是真的。她覺得聽人慘叫,渾身難受。
她原地轉了幾圈,終于對溶月說:“我得去看看。”
溶月匪夷所思:“看他們做什麽?娘子覺得這聲音刺耳,把耳朵堵上不就是了?他們的死活我們又幫不上忙啊!”
鳳栖心知溶月說得不錯,可她堵上耳朵還是聽得見動靜。
溶月較她遲鈍得多,被子一蒙頭,就什麽都聽不見了,稍傾就響起來鼾聲。
鳳栖抱膝坐在營帳的地鋪上,忍受着慘呼的聲音,心裏也告誡自己:溶月說得對,不該管的事不能管,能聽這樣的慘聲而面不改色,也是自己應有的修為,否則,在這狼群一般的敵營中,自己遲早被驚吓死。
大概打到了半夜,那些慘叫聲才停息了。
鳳栖也終于能夠睡下,只是依然做了半夜的噩夢。
第二天很早就醒了。外頭很嘈雜,她看溶月還在呼呼大睡,便自己披了衣服,悄悄揭開帳門一角。
外頭在拔營。
才休整了一天,又要行軍了。累是真的累,每日家就是這樣奔波不止,坐車坐得想吐,行竈裏燒出來的飯菜難吃極了。鳳栖都不想起身,兩腿又躲進溫暖的被窩裏。
溫淩在她帳外喊:“要拔營了,你們倆別耽誤。耽誤了軍法伺候。”
鳳栖賭氣地說:“你昨兒打人打了半夜,我覺都沒有睡好!這麽着和你折騰,你還是放我回家吧,等你的‘聘禮’到手了,你再來并州八擡大轎接我,省得我現在這般尴尬。”
溫淩有一會兒沒說話,似乎在詫異,然後才問道:“怎麽,受不了這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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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問:“我能進來嗎?”
鳳栖知道他這僅僅就是招呼一聲,趕緊把被子裹緊,外頭的褙子也整理齊了,一手挽了頭發,同時已經看見他自顧自掀開門簾就進來了。
“你這個人!”她責備着。
溫淩滿不在乎:“‘聘禮’就快到手了,你我還假正經什麽?”
鳳栖警覺起來,好半日不說話,最後問:“我不習慣這裏的冷,想多休整兩天行不行?你的後隊總不至于也這麽快就拔營吧?”
溫淩想了想說:“後隊确實六日後才出發,但我希望你和我走,因為……”他眉毛微蹙,似乎在考慮什麽,過了一會兒說:“這樣,你先起身出來,我有話問你。其他的再說。”然後甩開帳門就出去了。
鳳栖聽他語氣嚴肅了,也不敢過于拿喬,推了推還睡着的溶月。
溶月惺忪地翻了個身,擦了擦嘴角的涎水,問:“天亮了?”
鳳栖說:“催我們快起呢,不然軍法伺候。”
溶月叫屈:“老天,奔波了好些日子,天寒地凍的,好容易睡個舒坦暖和覺……”鳳栖對帳門外使了個眼色,溶月明白過來,話也咽下去了。
主仆兩個起身,一掀開帳門,一陣夾着碎雪花的風就撲面而來,刀子似的割肉。
兩個人幾乎踉跄,忙互相扶持穩住身子,再定睛看外面,果然黑黃色的土地上零零碎碎的白,是一場初雪。
溫淩抱着胸,不耐煩地先掃了溶月一眼,看得溶月心“怦怦”亂跳。他冷冷道:“過了幾天好日子,倒把自己個兒當嬌娘子了?”
溶月一聲都不敢出,悄悄往鳳栖背後縮了縮。
溫淩心裏有事,也懶得和溶月這樣的小丫鬟計較,鞭子指了指不遠處的轅門,說:“到那兒去。”
溶月奓着膽子輕聲說:“我家娘子還沒用早點呢!”
溫淩斜瞥過來:“餓不死的。”
那鞭杆有意無意在一旁一根拴馬的立柱上一擊,立柱的木皮頓時綻開一道口子。溶月徹底不敢說話了。
兩個人跟着溫淩到了轅門,才看見栅欄上挂着一串兒人。
這些人劈頭蓋臉都是血紅的鞭痕,橫七豎八的血跡淌了一身,在薄薄衣衫上凝做紅褐色的污跡,吊在落着薄雪的栅欄上挨凍。
那一具具身體被吊在栅欄上,打得奄奄一息,垂着頭毫無生機,只有那些身子偶爾起伏抽搐,才看得出人還沒死。
溶月吓壞了,埋着頭躲在鳳栖身後,眼睛都不敢睜開。
鳳栖更被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血腥味給熏得作嘔,撇開頭用手帕掩着鼻子,質問道:“讓我看這個幹什麽?!”
溫淩說:“這些人說的是漢語,打了一頓終于肯說自己是南梁人了。”
他表情裏是明顯的不信任:“細細搜了他們,果然在包袱裏搜出來模仿鳥叫的口哨和小鼓你知不知道,這些都是斥候傳遞消息用的。”
鳳栖若有所思,好一會兒說:“這,我聽說過。”
溫淩揚起冷笑:“你說,你的父母之邦派斥候來我這裏打探什麽?不相信兩國合作的誠意?說實話,就南梁打仗水準的差勁,我不合作都可以妥妥地打下燕雲十六州來,幹什麽要打下來送給你們?”
鳳栖不說話,而聽見溶月牙齒格擊的聲音。
那男人的眼睛眯着,嘴角揚起的仿佛是殺氣。
溫淩湊近說:“你說,怎麽用刑讓他們快點招供?我好拿供詞和南梁的皇帝對質?”
鳳栖耳邊已經感覺他的呼吸,熱得燙人一般,她躲開了一點,說:“你別問我,我不懂,你讓我走。”
溫淩一聲冷笑:“讓你走?我得讓你看着,你的骨肉同胞怎麽死在謊話上。”手一揮,幾個士兵擡來一個大鍋。
這是威吓。
他疑心病重,雖不宜對鳳栖動手,但可以吓到她崩潰,如果有什麽知道的消息,便也可以吐出來。
鍋裏冒出騰騰的蒸汽。
溫淩掃視了挂在栅欄上的一群人一遍,長鞭指着其中還能睜眼的一個,說:“剝他的皮。”
如狼似虎的士兵撲過去,三兩下扯脫那人的上衣,露出凍得發紫的胸膛。
溶月見男人赤.裸的上半身,尖叫一聲捂住了眼睛。
靺鞨士兵們則哈哈大笑,越發要在兩個小娘子面前顯擺。一人握着一把雪擦了擦那人的胸膛,另一人舀起鍋裏滾燙的水,潑了上去。
“刺啦”一聲,騰起一陣霧氣,那人一聲慘呼,而後便看見他胸口的皮膚紅了。
“雪!”士兵喊着,抓起雪揉在那人被燙傷的皮膚上。
溫淩還興致勃勃地解釋:“燙完再凍,凍完再燙,如是三四次,剝皮就很容易了。”
那人還活着。
雖然雪帶來了片刻的涼意,削減了被燙傷的疼痛,但溫淩的話讓他陷入絕望,發出狼一般的哀嚎聲。
溫淩笑問:“你要願意招供,我倒可以放你一條生路。”
鳳栖看見那男人眼裏的濁淚,他哆嗦着,卻也很強硬地沒有屈服。
同時,鳳栖看見,那個人冒着熱氣的左胸上,刺着一頭青狼。
她陡然想起,她和高雲桐在汴京城外抓到的斥候,也有這樣的刺青,引狼出洞後沈素節一番審理,得知是郭承恩派出的人。
郭承恩後來與南梁交好,不知有沒有人和他提起過他曾經派過好幾批斥候來南梁打探的事反正朝裏朝外只贊他是撥亂反正、一心向往故土的漢人英雄,沒有人再提及他可能是一個四處鑽營的小人。
即便是知道,也不再提了。
鳳栖垂眸忖度了一會兒,咬了咬嘴唇,用近乎戰栗的聲音對溫淩說:“我知道了,他是郭承恩的人。”
溫淩果然立刻注目過來:“你怎麽知道?”
鳳栖說:“你問是不是。”
溫淩看了看那個受刑的人,先不忙着問“是不是”,而是吩咐:“滾水。”
于是又一瓢滾熱的水拿到那個人眼皮子底下,蒸汽沖到他的臉上,他腫脹的眼睛仿佛也睜不開了,越是害怕越是嘶啞、絕望地叫:“殺吧,你殺吧!”
溫淩冷笑:“困獸之鬥。你确實是郭承恩的人,對吧?郭承恩給你們怎麽樣的好處,這麽願意給他賣命?”
那個人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聲音,嘶叫了半天,那股子支撐他的勁氣終于耗盡了,他喃喃地說:“跟着郭将軍大家才有活路……你殺我吧,快點殺了我吧。”
郭承恩是漢人,卻不是南梁的人。
溫淩好一會兒才向鳳栖投來帶着一絲抱歉意思的目光,說:“這裏我繼續審理吧。你是不是餓了?趕緊去吃點東西,奶茶和羊肉湯都有現成的,我叫人撇了油花,給你留了清爽的。”
鳳栖雖然好奇他能審出什麽結果,好奇接下來溫淩與郭承恩會不會一場大戰,但那斥候身上肉被燙熟的怪異味道讓她作嘔,也無法再呆在那裏。她拉拉還捂着眼睛發着抖的溶月,說:“趕緊回去。”
溶月睜了一下眼,看見吊在那裏的人胸膛一片慘烈的深粉紅色,還有幾個巨大的燎泡,頓時吓得眼睛都不敢睜了,摸瞎往前跌跌撞撞地走。鳳栖只能反主為仆,扶着她往回去。
到了營帳裏,溶月“嗷”地哭起來:“娘子,這太可怕了,奴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鳳栖嘆口氣:“誰想待在這兒呢?可咱們怎麽離開呢?”
溶月抽抽噎噎地:“奴也不知道,這該死的仗趕緊打完吧,不打仗就好了……”
不打仗就好了。
鳳栖突然有點明白為什麽看着性格硬铮铮的知樞密院事宋綱卻是主和的一派了,大概只有深知戰争疾苦的人,才更願意和平下去;而唯有意圖從戰争中牟利的人,才興奮地想要一戰比如章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