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花開兩枝,話分兩頭。
其時,晉王鳳霈已經從京城回到封邑,而他的親兒子鳳杞送親回來,只來得及在并州見了父親一面,就被召回了汴京。
這些前情往事,卻都是鳳栖所不知道的。
鳳霈見兒子的那天正是一場淋漓的秋雨。那時候天還沒冷下來,地上的落葉還是金燦燦的,被雨水打得宛如天然圖畫。
他面色陰沉,胡須顫抖,一把推開撐傘的小厮,踏入雨地裏,冷冷笑着對前來的兒子說:“太子一路別來無恙?差使圓滿?”
鳳杞幾乎不敢直面親爹的臉,低下頭說:“多謝皇叔父關心,一路雖有風塵,還算順利。”
鳳霈“呵呵”笑了兩聲:“不錯不錯,一定順利的,你妹妹一入胡塵,你自然勞苦功高了。”
鳳杞嘴角抽搐,幾乎想哭,擡臉說:“難得在并州相見,請叔父一盞茶。”
鳳霈說:“豈敢讓太子破費?還是小王來出這個茶酒錢。”
話雖然說得毒,父子倆好歹肯到王府裏坐下說點私話了。
晉地是鳳霈的封邑,軍權和財權沒有,郡王的威風還是在的。他揮袖吩咐:“我自京城回家了,晚上開個小宴為自己接風,請節度使曹将軍、晉陽府邱府臺來用個便飯。”
又說:“這會子我接待太子殿下,門窗關上,也容我們叔侄說點私話。”
門窗一關,鳳霈大剌剌往上首一坐,已然老淚縱橫。
而大梁的太子,“撲通”往地上一跪,哭着甩了自己兩個耳光。
“你不必這樣。”晉王說,“你自幼膽小,怕違拗了皇命,怕丢了自己的東宮太子的位置,自然也怕得罪了友邦,得罪了那兇悍蠻橫的冀王。原是我自私了,不該讓你做這樣左右為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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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冷笑兩聲,卻又陡然想起女兒亭卿大概是此生暌違了,又悲從中來,剛收得半幹的淚又湧了出來。
“爹爹這話,讓兒子無地自容了。”鳳杞抽噎着說,“可當時的情勢,兒子實在無能為力。靺鞨蠻夷的冀王,真是太精明了!他要的就是用亭娘牽制兒子、牽制朝廷,豈容我偷梁換柱?”
沒說出來的是:偷梁換柱,教坊出身的何娉娉危險不說,到頭來鳳栖只怕還得還回去。他心裏覺得父親未免把一切想得太簡單幼稚了。
晉王自然有他的謀算但就像朝堂上相公們的謀算都會不一致一樣,他和兒子的謀算也是一個陽關道,一個獨木橋,誰都說服不了誰,而且誰都有自己私心的小算盤,是沒法擺在臺面上說的。
他鼻子裏哼了一聲,問:“那個……何娉娉呢?”
一聽到這,鳳杞肩膀都是緊的,聳着背像要逃跑的貓:“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鳳霈知道他一定會瞞着,于是自己冷笑道:“好得很。她和她姐姐想要我的‘東西’,也不能夠了!”
“啊!是什麽東西?”他大概也聽何娉娉說過,但不知底裏。
鳳霈斜眸問:“怎麽,太子想逼臣交出來麽?”
鳳杞又矮了半截:“不敢……”
但心裏又不服氣,忍了忍又擡頭說:“但是,拿着人家極重要的東西,這麽逼迫可憐的母女……不好吧?”
鳳霈冷笑,懶得回複他,盤着手中的茶盞,半晌說:“我原以為自己要在汴京安家了呢,把晉王府的東西都差不多搬空了,沒想到又被趕回來了,不過也只我自己回來了,帶了兩個妾侍奉,你叔母和姊妹們都留在汴京了。”
停了停,突然考問似的:“太子可知道是為什麽?”
鳳杞心道:無非是官家又猜忌了,讓他們親生父子倆在一朝,自然會有看重“下一任天子”的無恥臣子過來溜須拍馬,萬一要是拉幫結派起來,豈不是架空了皇權?
嘴上說:“官家看重爹爹,要爹爹協同曹铮将軍守好并州。”
鳳霈倒是沒有嘲笑他話中的錯謬,而是目視遠方,半晌說:“涿州攻克得很順利,幽州大概不需要多久就能被溫淩拿到手,很快星火燎原,攻克十六州勢如破竹。我在這裏,等雲州克複,就該和自己的‘女婿’談判了。”
鳳杞聽見父親低而長的嘆息聲。
鳳霈自語似的:“我何嘗有這樣的能耐?他呀,又把我往炭火上架!一家子的榮辱扣在他手裏,我卻陷入兩難。若是溫淩能夠守信還好,要是他出什麽幺蛾子,我該怎麽辦?!”
一邊是全家,一邊是女兒;一邊是國土,一邊是外敵。
左右為難,忠義難全。
鳳杞已經能夠感覺到父親的如臨深淵,心裏有些後悔剛剛和他硬嗆,只是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只能抱愧地給鳳霈的兔毫盞裏加了些熱茶水。
鳳霈平靜下來,低頭看着為他忙碌的親兒子,鳳杞剛剛真是下了狠手,自己掴自己還打出了幾個紅指印。
鳳霈撫了撫兒子的臉頰,說:“官家催你回京去,你在并州萬勿久留,免得官家又多想。咱們今日一聚,說是圓一圓情分勉強還說得過去,明兒你就上路回去吧。節度使曹铮晚上會過來赴宴,他明面上與我的關系還可以,但也一直為官家監視着我我心裏明鏡兒似的。你在他面前務必謹慎!切記,切記!”
“是……”
鳳霈頓了頓又說:“你說實話,何娉娉是不是還在并州某處?”
鳳杞嚅嗫了一下。
鳳霈緊盯着他說:“你不用瞞我!我也不打算找何娉娉的麻煩。你已經壞了事,我現在怪你也是白搭,即便找到何娉娉,也換不回我的亭卿了。”
他有些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但又不忍心責怪無知愚蠢的兒子,緩了緩情緒又說:“我只是要提醒你仔細:何娉娉是教坊司記名的人,又是公侯官宦心中的紅人兒,大家夥兒叫局卻找不見她,何琴琴和老鸨子也搪塞不了多久。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只怕很快就懷疑到你頭上來了。”
鳳杞低了頭,卻又無賴地說:“懷疑就懷疑吧,反正在宋相公和章相公的心裏,我就是個好酒色、無才學的太子,也不差多懷疑我藏了一個官伎……”
“唉!”鳳霈跺跺腳,“你就不能讓人瞧得起一回?!”
鳳杞說:“章誼豈不是就喜歡我這蠢樣兒?”叔雌
鳳霈一怔,半日才說:“你好歹是冊立的太子,也不能讓朝廷盡叫章家把持了呀!”
鳳杞想着章誼笑面虎的模樣,落寞地說:“章誼頗得聖意,滿朝文武中俱有他的門生故舊。他的兒子在幽州雖然打了敗仗,但文過飾非的折子寫多了,官家又沒有明發上谕責難他,大家自然以為他在幽州還是有些軍功的,如今官符如火。宋相公致仕了麽?”
鳳霈沉重地點點頭:“上了三回請求致仕歸家的折子,官家終于批準了,如今樞密院的人選還不知道官家的意思章誼自然在為他的人争,但官家應該也不會做出任由一方獨大的愚蠢決策來,想必還是會制衡的。”
宋綱脾氣不好,耿直到近乎執拗,鳳杞原本是一點都不喜歡他,但聽聞他致仕歸田,未免也有些悲哀。
他忍不住說:“宋相公眼光還是極好的。溫淩狼子野心,他早就看出來了,力主不應與靺鞨合作,背叛與北盧的誓約。我送妹妹去溫淩那裏,那個男人……真叫人心驚!”
“他怎麽了你妹妹麽?”鳳霈要緊問。
鳳杞搖搖頭:“倒也沒有,只是舉手投足叫人覺得慌。”
“這個人”鳳霈說了半句,突然聽見門外小厮着急的敲門聲,他停了口,清了清喉嚨問:“怎麽了?”
小厮說:“大王,節度使曹将軍已經到了,帶了一桌席面和三壇好酒。”
這才下午,遠不到晚宴時間。這是不給他們父子多說話的時間。
但又做得漂亮,像是在客氣。
鳳霈無奈,亦不敢拖延,說:“那趕緊請進來呀!”
外頭應聲走了,他轉臉對兒子說:“曹铮是官家潛邸時的親信,你曉得的。他這人看着圓滑,其實做事很絕,你我父子,再能說上話也不知要到何日。”
他今日嘆息特別多,千言萬語卻只能憋住了,最後說了一句:“熬吧,總有熬出頭的一天。萬事當心!”
門外已經傳來節度使曹铮爽朗的笑聲,于是鳳霈也擺出笑容,踏步向外迎接。
到了敞開的門口,沿着小道前來的曹铮緊幾步趕上來,單膝跪在鳳杞和鳳霈的面前,笑融融說:“太子!大王!臣才知道你們到了并州!真是,要是早派人吩咐臣一聲,臣該三十裏外迎候呢!”
鳳杞笑了笑,說:“曹将軍太客氣了。”
鳳霈比他親熱些,彎腰扶着,埋怨道:“節度使這話說的,是在罵我!你我是什麽交情?這樣客氣豈不是見外?!”
又攤手向裏:“剛剛回來,爐竈還是涼的!晚宴尚未齊備,只能先請老曹你一盞茶了。”
曹铮笑道:“茶好!茶好!晚宴大王也不用操心了,臣叫并州城裏最好的館子做了一桌席面,略有些山珍,略有些海味,冷菜裝提盒帶來了,熱菜他們現燒現送。三壇汾酒倒是極品,太陽落山了咱們細細品鑒。”
兩個人手拉手,言笑晏晏地走進了鳳霈的花廳。
花廳裏只有亂糟糟幾件沒有拾掇好的行李,并無往來文書、兵符、堪輿之類。曹铮早就凝神用餘光關注過去了,此時暗暗松了一口氣。
喝茶時曹铮東拉西扯的,一餅小團龍的茶愣是喝到了日薄西山。
而後他作恍然狀:“哦喲,倒耽誤你們‘叔侄’聊天了。罪過罪過!”
鳳霈也只能打哈哈:“哪裏哪裏,真是要賓朋滿座才愉快!叨擾節度使好酒好菜,那麽今日舞樂就該我了。”
曹铮對外面喊道:“極是!臣就不跟大王客氣啦!來啊!酒和涼菜先送上來!喚店家烹熱菜!頭菜是新出水的黃河鯉,三斤多的!”
鳳霈也就熱情地吩咐:“不能不奉承!來人,到并州城的天香館,喚二十個當紅的小姐!有新排練的白纻舞的,帶上全套衣冠器樂來!跳得好的,我另賞一套行頭!”
幾個人都是樂颠颠擊節叫好,仿佛一切煩惱都在世外,只要有酒、有菜、有歌舞、有美人,這就是千金不換的好世道了。
然而酒過三巡,他們正在誇贊着新填的詞的時候,曹铮睜着半醉的眼兒,笑問道:“聽說太子在汴京也有看上眼的教坊司小姐?”
喝着酒、魂不守舍的鳳杞,頓時一哆嗦,手中玉杯落到地上,立刻碎作幾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