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鳳霈責備地看了兒子一眼,而後笑道:“嗐,太子在京救官伎那次沖動,只怕沒幾天就天下皆知了。可惜我現在竟無法責備他,只盼太子日後多聽官家和管學士的教導,不要再做這樣的傻事了。”
鳳杞紅着臉,連連點頭,又借酒蓋臉,捧杯垂首說:“已然是醜事了,求叔父給我留點面子吧,也求曹将軍不再笑我……”
他這麽說,只能曹铮來打招呼:“豈敢豈敢!臣哪有膽子笑太子殿下!折煞臣了!”
真的誠惶誠恐起身,深深地作了一個大揖,口裏不住地道歉,又說:“說句僭越的話,太子是臣看着長大的,再了解不過。太子雅通音韻,聰慧賢達,又……已然到了年齡。”
他扭過頭又笑問鳳霈:“太子有太子妃的人選了嗎?”
鳳霈端杯淡笑道:“如今可不由我做主了。”
曹铮拍了拍大腿,有些惋惜地說:“唉,可惜我說得晚了。”
鳳霈抿嘴笑道:“應該是老曹你家那十五歲的幼女,閨名娴娘的?”
曹铮撓撓頭皮笑道:“如今無緣高攀了。”
鳳霈心想:其實杞哥兒奉旨進京前,要是肯和曹铮結親,倒也不失為一樁好姻緣曹铮是兄長鳳霄的親信,如今又掌握着并州的軍權,雖對官家忠心不二,卻不似章誼一般城府過深、口蜜腹劍,還算是個爽朗大氣的恺悌君子。
他心念甫一動,探身道:“不過太子雖理應由官家指定姻緣,但官家也總要考慮他的青梅竹馬。”對曹铮眨眨眼:“我們總可以上書求一求。”
曹铮眨巴眨巴眼睛,咧嘴一笑:“這倒不錯的,官家是極重感情的人,若想着這一層,倒未嘗不允諾。”
他憨憨地一笑,又去撓了撓頭皮:“只是我家高攀了……”
“什麽高攀不高攀的!老曹你從小看着他們倆長大,倆孩子難道不是青梅竹馬?喝酒喝酒!”鳳霈斟上一杯,殷勤相勸。那邊舞樂奏起,跳白纻舞的舞姬們舞起長袖,翩翩起舞。
曹铮喝得醉眼朦胧,酒過了三巡又湊過去問:“不過聽說在京城教坊司有個姓何的小姐,不僅美若天仙,而且琵琶技藝高超,是官家親自贊賞過的,她和太子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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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霈笑着打斷道:“若是節度使擔憂太子曾經喜愛過歡場女子,配不上令嫒,那就算了。”
曹铮酒都醒了一半,深深失悔,但這個話題來得尴尬,他怎麽回答都不合适,只能舉杯陪笑:“大王這誤會可大了!”
鳳霈心裏冷笑,嘴上融融地笑:“開個玩笑,老曹你可別當真!男人嘛,歡場上逢場作戲,正常得很,何況他只是喜歡聽曲填詞,也未必就對個下九流的教坊司官伎有什麽真心。對吧?”扭頭問兒子。
曹铮能說什麽!只能默默地瞥了喝悶酒不回答的鳳杞一眼,也無法再追問了。
且又想:鳳杞雖然懦弱無能,但确實是一個俊秀溫良的孩子,又畢竟是太子。自家小女如果能嫁給他做太子妃,無論如何也是光耀門楣,而且相處不會差。這件親事倒是可以跟官家求一求。官家念自己的忠心,又想着這更便于監督鳳杞,應該也會答應。
于是也索性不再想為官家打探消息的事兒,定神開始喝酒、看舞、聽曲。
曹铮刻意喝到半夜,見那父子倆都醉困得不行了,才吃驚打怪地說:“喔喲!不覺都這麽晚了,都沒有給你們留‘叔侄倆’私話的時間,罪過罪過!”
鳳霈只能說:“曹将軍這話說的!有什麽私話呢?無非是勸太子回京後勉勵讀書,好好為官家分憂,為百姓解難,不要再做傻事,要做個堂正君子罷了。”
曹铮連連點頭:“可不是!如今朝廷多事之秋,聽斥候剛剛飛馬傳來的線報,靺鞨大軍幾天前已經打下幽州了,準備集結往西,一過易州,就可以向應州開來。應州現在是郭承恩在,據說與節度使打得火熱,又寫信來說自己是虛與委蛇,盤桓應州看看靺鞨接下來的動向。這個人我雖不篤信他,但也有些作用。畢竟靺鞨蠻荒之人,就怕無誠信可言,萬一有背信棄義的事出來,郭承恩好歹可以抵擋一抵擋。”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很認真地望向鳳霈。鳳霈心裏犯嘀咕,又不好細問,半晌苦笑道:“只可憐我那小女,不知前景如何?”
曹铮沉吟了一下,似醉話般說:“真做報國的烈女,也是晉王的忠義家傳。”
鳳霈臉色大變,借酒蓋臉冷笑着:“有本事自家女兒做烈女。逼着人家的女兒做烈女,我可不贊同這樣的忠義!”
曹铮無語,獨自悶了一大杯汾酒。
因為曹铮的監視,鳳杞不敢在并州多停留,第二天就踏上了回京的路程。
那連綿的秋雨并不曾停,層林盡染,卻令人無端凄涼。
在并州呆了一段時間,百無聊賴的鳳霈喝完王府裏存的幾壇好酒,聽家養歌女的曲子也聽膩了,換了身便服,着幾個小厮護衛着,到并州城四周散心。
城牆正在加固,牆縫裏的草盡數拔除,又用石灰拌着蛋清和糯米漿填實縫隙;門軸上了油,護城河上的吊橋也換了新鐵鏈;守城的士兵穿着簇新的冬衣,瞧着神采奕奕。
鳳霈瞠然片刻,嘆了口氣,散步的心情也沒有了,對緊随身後的小厮說:“回去吧。”
小厮尚想着湊趣,說:“大王,聽說齊雲坊裏新傳唱了幾首曲子,是個南邊的文人填的詞,寫得極好,有什麽‘照野霜凝,入河桂濕’‘有客躊躇,古庭空自吊孤影’(1)的句子,您可要去聽一聽?”
寫得再好,鳳霈此刻沒這個心情,冷笑道:“你看看如今這局勢!長眼睛的都知道這是在堅壁清野、在備戰!只有那些個無行文人,這會子還有閑情逸致寫些無病呻吟的花詞豔曲,讓教坊傳唱!”
小厮吃他一罵,不敢做聲了,又見主子拂袖就走,趕緊緊步跟了上去。
據聞靺鞨兵一路飛襲,大概仗就快要打起來了并州相隔不遠,很快得到了消息,城中頓時也惶惶然了,別說聽曲兒看戲的勾欄,就是賣菜的市集也變得門可羅雀;走街串巷的挑擔小販,東西瞬間貴了一倍還不止。
有富戶大概是想舉家出城,但城門閉鎖,守城的官軍呵斥着:“要出門,拿節度使親批的條子來!”
鳳霈得知了消息,親自上節度使曹铮府上拜望。
曹铮很快接待了他,但是面色凝重,身上穿着的不是圓領官服,也不是家常的襕衫,而是襯在铠甲之下的襜褕。
鳳霈開門見山問:“應州現在是郭承恩的地盤是友不是敵,冀王想占領應州,這意思他是敵是友?”
曹铮很肅穆,半日不說話。
鳳霈急了,跺腳道:“曹将軍!我才懶得管邊境軍務!只不過我的女兒在人家手裏,我當爹爹的能不能曉得一下目前的情形?!”
曹铮猶豫許久才說:“反正聽說郭承恩是和人鬧翻了。”
鳳霈本來就不大喜歡郭承恩,冷笑道:“也就平章事特看重他這個人譬如呂布,三姓家奴,縱使力能扛鼎又堪大用?”
曹铮不由出聲阻止他:“九大王!慎言!”
鳳霈氣急攻心,此刻也覺得自己莽撞了,深吸一口氣方道:“我這話孟浪了。曹将軍,你懂我的意思。”
曹铮也終于說:“臣明白大王的意思,大王在并州就藩這些年,臣深知您的為人。如今情形,臣也明白的,給官家的密奏臣昨天就已經發了,與大王的意思差不多。但是,官家畢竟是一國之主,聖意豈是臣等可以揣測的?”
“于是就等着?!”鳳霈手一攤。
曹铮好半晌才說:“沒有官家遙制,臣不能随意出兵,出兵就是死罪。不過城池臣修了,倉廪和武庫裏重新點數過了,斥候也派出去了,幾路斥候,有扮商賈往北口送茶磚的,有扮流寇往雲州逃竄的,也有去應州郭承恩那裏打探他的意思的。現在只有等消息罷了,還能怎麽樣?”
他于是也把手一攤,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一路跟着溫淩急行軍,鳳栖每天累得沾枕就睡。
不覺幾百裏路關山度若飛,把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鍛煉得坐一整日馬車也面不改色了。
平坦些的地方她也會下來騎馬,北方的晴好陽光把她原本細潤如羊脂玉的皮膚洗做象牙色,但因為其上潤澤的紅光,倒也不覺得變粗糙了,反而別具些天然明麗。
于是溶月常在馬車裏抱怨:“非要曬太陽做什麽?黑成這樣可怎麽好?坐車不好嗎?雖然有些颠簸……”
抱怨到車輛颠簸,往往越想越自己忍不住,要下車吐一場才舒服。于是又抱怨起“為什麽要趕這鬼路?”“東奔西跑、豕突狼奔的,是人過的日子麽?”……說得自己都委屈哭了。
哭累了轉臉,見鳳栖穿羊皮小靴子,開氣兒的胡袍露出裏面的絲綿夾褲她也渾然不覺得失儀她手搭涼棚望着遠處,燕山綿遠起伏的峰與嶺,在日光映照下紅一片,黃一片,青一片,綠一片,終至茫茫的遠山與雲層融為一體了。
“那是桑幹河吧?”鳳栖的小馬鞭指着遠處銀亮的一道河流,朗聲問。
當然,知道溶月大概率不懂,也沒等她回答,帶着一絲笑意繼續朝另一個方向遠望。
溶月被她忽視得有些不服氣,噘着嘴半日才咕哝說:“當然是桑幹河呀!看河水亮汪汪的,今年是個豐水年呢。唉……要是我小時候桑幹河的水不幹涸,農田裏種得出三十鬥粟米來,我也不至于被爹娘賣到王府做奴婢。”
鳳栖那耳朵,自然聽得一清二楚,轉臉抱歉地對她笑一笑:“不好意思,說到讓你難過的地方了。”
溶月無由地鼻子一酸,搖搖頭說:“也沒有,大王、王妃、何娘子、娘子您都對奴很好,奴是掉到蜜罐裏了。”
鳳栖看夠了風景,下馬鑽回馬車裏,行駛了一會兒才對溶月說:“豐水年是豐水年,但是你有沒有發現沿路的農田也大多荒徼了。”
“為什麽呀?這麽好的年景!”
鳳栖好久不說話,再說時語帶嘆息:“北盧打仗呀,農人活不下去,都跑光了。”
溶月一驚,揭起車簾子看外面那大片大片的土地果然都長滿了一人高的蓬草,枯萎的草葉随風搖擺,發出沙沙的聲音路行了幾裏,也不見一個人影,連偶爾出現的茅屋都沒有炊煙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