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翠靈勉強地笑道:“大王是在懷疑我麽?”抽出手,轉身到僞帝面前,怨毒地盯了一眼,無聲地嘆息,抓起他碟中髓餅,亦是大口大口地吃,嘴唇嘴角都是油膩,一時咽不下去,憋得臉通紅,而淚珠直在眼眶裏打轉轉。
溫淩笑道:“陛下看到了?去去疑罷。小王猜想,北院夷離堇大概是年紀大了,不耐油膩的食物,所以腸胃不和,拉一泡屎就好了。”
話音未落,後面傳來小宦官長長的哭腔:“夷離堇升天了”
溫淩眉梢一揚,而後笑道:“哦喲,身子骨真是不行啊,年紀大了必須保重,還是要清淡的吃才是。”轉臉吩咐道:“宮裏不耐這樣的污穢,快卷了送出去。”
僞帝牙關咬得緊緊的,坐在下首很是凝重。
溫淩涼薄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發作,等待着他為北院夷離堇讨要公道。
但始終沒有等來,僞帝只說:“朕……有些不舒服。”
溫淩咧嘴對左右笑道:“還‘朕’咧!”
僞帝深吸了一口氣,說:“臣……昨日沒有睡好,現在腦袋疼,求大王讓臣歇一會兒去。”
溫淩體貼地說:“去吧去吧,你的內宮我一點沒動,鳳鸾宮真是精美極了,皇後賢惠,衆妃嫔嬌豔如花兒似的,我也只看了看,一指甲都沒碰過,你放心就是。”
後宮大概早被他審查過了,但僞帝還能說什麽!讪讪笑着感謝了一番,走出門外才垂淚掩涕。
後宮是僞帝的,前朝卻是溫淩和他的人占領着,大殿兩翼處理政務的側殿、兩庑是二院六部的行政值廬,全部被靺鞨的人霸占着,所有的文書都被檢視過,重要的送到了溫淩這裏過目,他只嫌身邊通曉漢語及契丹語的謀臣太少,梳理文書的速度太慢。最後拉了鳳栖幫忙檢視。
這日他又看文書到了半夜,揉着頭喊:“送點酒過來。”
翠靈一直小心地伺候在他身邊,這時說:“大王打算用酒提神麽?”
溫淩看她一眼說:“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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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靈賠笑道:“那還不如茶。妾知道宮裏茶膳局有收藏的南來的好茶餅,大王如果想喝奶茶,也有好茶磚和鮮牛乳。”
溫淩笑道:“你經手的吃食,我可一個不敢沾。”
翠靈笑意凝固,好半晌才說:“大王可是妾的恩人,也是妾的依靠。”
話當然不錯,溫淩也很明白,沒有了他,翠靈什麽都是一場空。
但他依舊冷冷笑着,說:“把燕國公主叫過來。”
翠靈猶豫了片刻,湊過去笑道:“燕國公主是很美,不過大王倒篤信南梁的人?”
溫淩說:“我不篤信任何人,但你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妾……做了什麽?”
溫淩輕笑了一聲:“銀碟裏那張髓餅,我還留着呢,你要不要來嘗一嘗?”
翠靈知道緊要的時候來了,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王,妾也是沒有辦法。僞帝小肚雞腸,妾若和大王一離開幽州,家人立時就會沒命!當年不過因為我被許配給了二皇子做側妃,他就視我全家如眼中釘肉中刺,殺的殺,放逐的放逐,發教坊司的發教坊司……一家老小何其無辜!”
溫淩笑道:“你家人怎麽會無辜!你當我不懂得朝廷中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訣竅?呵呵,我們靺鞨雖沒有這些拉幫結派的陋習,國主和勃極烈、和下面的謀克猛安的勇士都是可以把臂言歡的但人的陰微之處,我有什麽不懂?!就如你,如今在這幽州宮可是如魚得水,在我眼皮子底下殺人,你都敢了。”
“大王!”她既有三分恐懼,也有三分不甘,所以臉上可憐兮兮,又嬌又弱,簡直要哭了。
溫淩說:“別廢話了,我這會子倦得很,你別給我找不痛快!叫燕國公主來給我點茶磚茶做的奶茶太膩了。”
翠靈好一會兒答:“是。”
又含着期冀說:“大王,妾的《霓裳》練得不好,不過《陽春白雪》已經練得還可以了,大王想不想聽一聽解解乏?”
溫淩點點頭,眯着眼睛看翠靈一臉歡喜地起身出去叫鳳栖、拿琵琶了。
袅袅的茶香,珰琅的調弦聲,兩位美人着家常的輕紗褙子,蹁跹往來,殿宇裏幽幽傳來兩人身上的淡香。
溫淩一瞬間有些溫柔遲緩的錯覺若是時空凝滞在這一刻,倒也未嘗不好。這些年殚精竭慮、戎馬倥偬、殺人無算,真是幻想着有一刻能這樣停下來,享受歲月安好、紅袖添香的惬意。
鳳栖燃着紅泥小風爐,傾聽着翠靈彈奏的《陽春白雪》。
翠靈出身應當還算尊貴,但契丹人本來對女子貞靜的觀念就比較淡薄,加之在教坊司受苦的幾年,她早已改變了心态那曲子彈得柔媚,毫無陽春白雪的清高,她的眼神亦柔媚,今日的讨好必有所求。
她又想求什麽呢?鳳栖想,無非是求溫淩保護她的家人,或者求他不要重懲她的過錯,再不然求他的恩寵,讓他離不開她,從而可以得到更多。
但鳳栖又想:她都有在溫淩眼皮子底下下毒殺人的勇氣了,為何卻總希冀着這個薄情的男人呢?這個男人對她又真的恩寵和信賴嗎?
胡思亂想着,突然聽見溫淩問:“茶還沒好嗎?”
鳳栖急忙說:“好了,這就分茶。”
她把茶盞遞過去,溫淩看着兔毫盞中雪白的茶沫與碧綠的湯色形成了纖纖蘭草的模樣這種技藝名為“水丹青”、“茶百戲”他笑道:“花了那麽多時間搞這個,我還不是一口就喝沒了?”猛吸一口茶水,有些燙,他抽了一口涼氣,臉上卻又是調皮的神色。
鳳栖冷冷淡淡答他:“大王怎麽喝是大王的事,我做茶百戲是我的趣味所在。”
溫淩一挑眉,把茶盞放回她的小托盤上,說:“太燙,過會兒喝。”手指有意無意地滑過她的手背。鳳栖轉身避開,把托盤端到一旁案幾上,說:“行。我收拾烹茶的用具去。”
溫淩既欣賞她的冷淡,又有些不服。他盤算了一下并州的局勢,想了想鳳栖的爹爹,覺得他還不着急“吃掉”這個小美人,須等并州乖乖服從,而雲州如探囊取物的時候了,再安安心心“吃”她不遲,否則在他的靺鞨內部,有些話語會變得被動那些虎視眈眈的勃極烈與他們的子弟,正在等着找他的茬兒,他不能讓他們抓着把柄。
而瞥眼看另一個美人,抱着琵琶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便又想到另一層,心頓時硬了。
“翠靈,你今日的曲子彈得還不錯,但這不能抵消你今日的大過。”溫淩說,“放下琵琶,把我的鞭子取過來你懂的。”
翠靈頓時渾身都緊張起來,好一會兒委委屈屈說:“可是……”
“別妄圖撒嬌,快去!”
翠靈急忙把琵琶放下,提着裙子往外走。
鳳栖端着茶盤也在外面清理,翠靈過去急匆匆地低聲說:“公主,要求您幫忙!”
“嗯?”鳳栖看着她,“求情?”
翠靈臉色微紅,說:“他跟頭狼似的,要撕咬了獵物才覺得痛快。這暴戾癖性我也慣了但是到底皮肉還是怕疼的,他輕輕責打我尚能承受,打得重了也實在受不得……也煩請公主,若聽我哭得狠了,過來為我求個情吧。”
鳳栖說:“那一會兒我和你一起進去,他若打人,我就為你求情。”
“不不,這倒不用。”她耳朵似乎都紅了,讪讪說,“他……喜歡看我可憐的模樣……我……也常順他的意。只是怕他今日生氣發狠,我會受不得苦楚。所以……只能半途裏進去求情,不然他就沒興致了……”
鳳栖好半天才略微明白了一些她的意思,然而仍是不可思議。
“怎麽回事?找不到鞭子了?!”裏面傳來粗聲粗氣的催促。
翠靈忙提聲回答:“就來!”
“再遲,可仔細你的皮!”
“就來!就來!”翠靈緊了緊衣服,無聲地嘆息了一口,緊步去取他那杆油黑油黑的牛皮絞成的鞭子了。
鳳栖聳了聳肩,放好東西百無聊賴地等着,豎起耳朵聽溫淩在寝殿裏的動靜。
溶月剛問了一句“娘子在聽什麽呀”,就聽見寝殿裏傳來皮鞭破風的呼嘯和翠靈的慘呼。
溶月心滿意足地說:“該!看她那妖妖調調的模樣,就是欠揍呢!”
鳳栖說:“聽說冀王就喜歡打女人,喜歡聽她們的哭聲。将來他要是打我,可怎麽辦呢?”
溶月吓了一跳,然而看鳳栖平靜得像在開玩笑,她又放下心來,笑道:“怕什麽!娘子你是燕國公主,身份尊貴,是他嫡嫡親的正妻;又是和親來的,代表着兩國的交好他怎麽敢?!”
鳳栖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翠靈的呼痛聲逐漸慘烈、尖銳,随着徹心徹肺的哭泣,鳳栖光聽着都覺得渾身緊縮,似乎要打寒顫。
“我早些為她求情去吧。”鳳栖說,“這動靜太慘了,我聽不下去了。”
“奴看,讓她多挨兩下,以後才曉得輕重。”溶月看熱鬧不嫌事大。
鳳栖搖搖頭,加了一件披帛,到寝殿外準備為翠靈求情。
“大王,”她隔着門試探着喊,“茶涼了吧?再添些熱的?”
裏頭的鞭響停了一歇,他才說:“我熱得很,就要口涼的喝。”
鳳栖不屈不撓:“那麽好的團茶,涼了只苦不香,大王又要說南來的團茶是騙人的東西了。熱茶我都帶來了。”
裏面又停了一歇,她熟悉的溫淩冷笑的聲音傳來:“我不讓你進來,是為你好。”
鳳栖說:“你不累麽?歇歇吧。”
溫淩笑聲越發冷:“行啊,打夠了,也該歇歇了。翠靈,是不是呢?”
半晌,翠靈沒有回答。
鳳栖好像聽見喘着氣胸脯起伏的聲音,聲音非常奇怪,不是尋常痛苦喘息的聲音。
溫淩在說:“翠靈,你和她約好的吧?她打斷我的興致來為你求情,就有用了?能救你了?”
鳳栖咽了口唾沫,還是硬着頭皮說:“那……我進來了。”
“門沒鎖。”
鳳栖側身用肩膀推開寝殿的門,而後一哆嗦,手裏的銀茶盤“當啷”落在地上,那閃着紫光的兔毫盞發出玉碎一樣的破碎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