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這場牽羊禮一直鬧到了二更。
篝火慢慢燃盡,黑煙直沖半空,遠觀的民衆漸漸散去;士兵們吃飽喝足,唱夠跳夠;而北盧的帝後和皇親貴族們,受盡屈辱,也累到氣短。
溫淩今日沒有親自下場跳舞,一直在宮城大殿上占着禦座喝酒觀望,此刻雙目炯炯,毫無疲倦之色。他吩咐道:“把那位皇帝和他所封的兩院夷離堇(差不多是宰相的意思)都帶過來。”
過來的三個人都是滿面淚痕,尤其看到溫淩大喇喇地兩只腳踏在禦座上斜倚着,把北盧皇帝的玉玺抛接着玩的模樣,敢怒而不敢言。
溫淩睥睨地看了他們好一會兒,才笑嘻嘻說:“今日跳舞可盡興?酒可曾喝得暢快?”
下首的三個人面面相觑,可是毫不敢反抗,都是頓首道:“回禀大王,舞跳得盡興心,酒也喝得暢快……”
“餓了吧?”溫淩體貼地說,“翠靈,拿幾張烙餅來。”
翠靈聞言從後面繞出來,手中是一碟底層士兵民夫們吃的烙餅,她也惡意滿滿地把餅一張張撕碎,扔在幾個人面前地上,居高臨下地說:“吃吧,大王恩賞你們的!”
幾個人擡頭一看,是認識翠靈的,臉上那幽怨之色溢于言表。
翠靈冷笑道:“怎麽?你們還嫌棄大王的賞賜不成?撿起來吃掉!”
北盧那位皇帝帶頭,默默地從地上撿了餅,雖然髒了,也只能忍着,默默地撕了一塊塞進嘴裏。另外兩位宰相之尊,此刻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無聲地流着淚,撿那扔在地上的餅。
溫淩一直不加阻止,三個人咽了好幾口之後,才責怪翠靈:“你這也太無禮了,給你們陛下和兩位夷離堇道歉!”
翠靈扭身過去,坐在溫淩身邊,撒嬌說:“妾才不給他們道歉呢!當年他們對妾以及家人的侮辱,可比這嚴重多了!妾覺得這還太便宜了,應該……”
她還想看他們死于溫淩之手。
惡毒的話還沒有說出來,她臉上先挨了很響的一個耳光,一下子從禦座上滾落在地,捂着臉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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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淩目視着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歉!”
翠靈忍了又忍,終于對下頭三個人說:“抱歉。”淚水一顆接一顆滾落,但死死地咬着牙關,沒讓自己哭出聲來。
溫淩對那三個人說:“放心,我不會被一個娘們兒左右。我答應過,只要肯行好今日的牽羊禮,我就撤兵幽州。不僅撤兵,幽州險要之地,我還需要有人替我管着。”
他看了看北盧那位僞帝,笑了笑:“其實你原本就是皇長子,按你們北盧的規矩,和漢人是一樣的有嫡立嫡,無嫡立長你繼承皇位也沒什麽不對的。何況,你那位出逃的老父親與我們靺鞨有仇,你卻沒有,我何必為難你呢?既然繼位了,我自然認你是北盧的皇帝。”
他撮牙花子,似乎在思忖着什麽,故意吊着胃口不再繼續往下說,而下面三個人聽着,不僅惶恐,而且惶惑,不知道他到底想說什麽。
唯有翠靈的臉色已經微變,她跪坐在地上捂着臉,眼睛瞪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北盧僞帝,幾乎想把他殺死。
溫淩隔着禦座,視線也看不到她,喝了半盞酒,終于又說話了:“當然,兩國交兵,揍到你們老實認錯也是難免的那麽,貴國主現在可知錯了?”
僞帝嚅嗫着不知道說什麽。
溫淩嫌他遲鈍蠢笨,翻了翻眼睛又說:“我們靺鞨與你阿爺有仇,你呢?是想着孝道,還打算繼續孝順你阿爺麽?”
這話明白得很了。僞帝終于說:“我想孝順他,他卻想廢長立幼,如今大概只愁沒機會殺了我給他二兒子報仇,我孝順他?呵呵,我是傻子麽?”
他真的苦笑起來,搖着頭說:“老頭子做下的錯事多了去了!不服他的人也多得很。當年貴邦的公主嫁來時,他還是太子,為他阿娘不失寵,進了多少讒言!兩國交惡,他便是始作俑者,我雖然是兒子,也不能捏着鼻子硬說他好!如今更別提了,他躲在戈壁灘裏,還想着哪一天殺回來,要把我明正典刑呢,檄文都發了!”
他的一個夷離堇,在下頭偷偷拉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家國醜聞,還是少提為好。
但這位廢帝說順了口,甩開繼續道:“大王若能給我機會,我當然要牢牢固守幽州;若是大王給我國改錯的機會,那可就更好了!”
溫淩微微笑道:“如此,當年我們靺鞨的兀裏珠公主,可否追封為皇後?”
僞帝道:“一句話的事,定會為兀裏珠公主正名。”
“降表昭告天下,得寫清楚你們的罪過,而我們靺鞨只是如父兄一般,行使教導之意。”
那僞帝咬咬牙,終于答應了:“只要肯讓我用玺,我現在就寫诏書和降表。”
溫淩不易察覺地涼涼看着他,緩緩點了點頭,但又說:“玉玺呢,我不小心摔壞了。”說完,就把手中一直玩弄的那個完好的玉玺用力往金磚地上一砸,清脆一聲後便見碩大的玉玺四分五裂。
他看着那玉玺,又看着僞帝:“我改贈一顆金印給你,你可以施令衆将。”
幾個人都眨巴着眼睛。
溫淩說:“若是願意呢,那就這樣了。诏書和降表不急,你和手下的大臣們好好商量商量。我視察過幽州布防之後,昭示降表後就離開幽州,向雲州方向走,到了陰山呢,就把你父親從戈壁灘裏找出來,還到你幽州宮裏,随你怎麽孝敬,好不好?”
先那位被甩開的夷離堇終于顫着一臉大胡子說:“這個……大王洪恩,臣等感激不盡,只是施令的金印不妥當吧?”
溫淩笑道:“你是北院夷離堇吧?問那麽多幹什麽呢?到時候不就知道了?”
大家已經隐隐約約知道了,換了皇帝的玺印,等于剝奪了皇帝處理政務的資格,國中大事都要由這位靺鞨皇子來掌管真正是傀儡了。可是大難不死,已經覺得僥幸,還能有那麽點權力和名分,更是僥幸中的僥幸。
因此各人懷抱的心思卻不一樣。僞帝垂着頭,腮幫子繃得緊緊的,大約是在緊張地思忖,最後用力點了點頭。
“兒皇帝。”
鳳栖在心裏評價,悄然望了溫淩一眼:這位荒蠻靺鞨來的冀王,還真是謀勇俱全,心機深沉,不容小觑。
新鑄的金印,新鑄的虎符,新鑄的丹書鐵券。
一切都用靺鞨文字和契丹文字,連上頭的花紋,都是集兩國的圖騰北盧的狼紋和靺鞨的鷹紋。
設計的樣子,溫淩丢給了鳳栖:“我看你喜歡那些金石玩意兒,你瞧瞧這樣好不好?”
鳳栖看了看蠟樣,說:“這些緊要東西,靺鞨難道沒有範例?”
溫淩搖頭:“我們沒有。我們現在都沒有這樣高大的宮城,沒有這樣嚴密的制度。但是我們那裏,君臣一心,每一個山林間的獵戶、漁民、牧人,在我父親一聲呼喝之下,頓時就能拿起漁叉和弓箭,騎上駿馬為我們的國家而戰。每個人都是猛安謀克(軍事編制)的勇士。”
鳳栖看着他一臉自豪的模樣,歪着頭問:“那帶兵打仗,難道不需要嚴密的制度?”
他簡短地說:“中原之制,我們也在學。”
豈止在學!就聽他一口流利的漢語官話,只怕下的功夫不淺。
鳳栖低下頭,看了看手中那個蠟樣,說:“鷹振翅于高處,狼潛行于山穴,就如飛龍在上而舞鳳在下。這些圖案不分上下,也顯不出靺鞨與北盧的高低。”
溫淩認可地點點頭:“不錯,我去與工匠說:無論是金印還是虎符,都要鑄成鷹在上而狼在下的模樣。”
“北盧崇尚佛教,這裏的蓮花紋可以用。”鳳栖又問,“請問靺鞨崇拜的是什麽神祇呢?”
溫淩想了想:“我們還是信奉薩滿。”
鳳栖隐約聽說過這是一種古老的宗教,更類似于巫教,她說:“有沒有适合的圖案呢?也可以做成底紋。”
溫淩很是滿意她的想法,轉而吩咐告訴工匠去了。制好的蠟樣,又都給鳳栖看了看。
鳳栖見是全套:有印章,有券書,有虎符,黃蠟雕琢得有模有樣的。她不由笑道:“這真精致,給我玩吧?”
蠟樣當然不能當真品用,一眼就能看穿。
溫淩揮手很大方:“拿去吧。小心些,一熱就變形了。”
鳳栖亦很謙虛,向他詢問了這些印章、券書、虎符上文字的意思,溫淩也不厭其煩地告訴她:“咱們靺鞨原本是沒有自己的文字的,借用了契丹語的字樣表音,草創了自己的文字,所以看起來像是契丹語,事實上讀音和契丹語完全不同。你确實得學學在白山黑水的老家,會說漢語的人并不多。”
他面龐上是少有的溫柔,話說得諄諄的,見她撅了嘴像懶惰不肯學習的小女孩,不由含笑輕輕敲了敲她的腦門:“學!好好學靺鞨話,回頭伺候公婆、養育子女,都得按我們的來。”
鳳栖心裏莫名的一驚,垂了頭讓人感覺她只是在羞澀。
但她自己好半天才梳理清楚她內心的想法:她仍然絲毫沒有把自己當成和親來嫁給靺鞨冀王的燕國公主!
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內心驚到了。
人都說她是使命就是嫁到他國和親,以締結姻緣的方式挽回一點大梁的尊嚴,換取一點淪喪的土地都說她居功至偉,可她覺得自己和何娉娉等勾欄女子并沒太大不同,都是在販賣自己的身體,甚至與現在的蕭翠靈都是一樣的。
想到蕭翠靈,倒是想給她求個情:“大王,翠靈可哭了幾天了。”
溫淩漫不經心問:“為什麽?就因為打了她一巴掌?她這蠢婆娘挨我的打還少?這點算什麽!”
“‘就因為’!”她略帶誇張地重複了一遍,“女兒家的臉蛋多麽貴重!當着人面這樣重的一巴掌下去,臉都丢盡了!”
溫淩說:“我懶得管她,愛不高興就不高興吧,晾幾天就好了。難不成還要我去哄她?”嗤之以鼻地一笑,仿佛不可思議。
鳳栖對翠靈也談不上什麽深情厚誼,見他如此寡薄也不覺得很奇怪震驚只覺得自己爹爹好歹比他略好些,但似乎也好不到哪兒去。
不過在王府學的那些為人處世的方式還刻在習慣裏,鳳栖還是帶着讓禦廚房炖的一鍋好湯,去看望翠靈。
翠靈臉色蠟黃,頭發都沒好好梳,但見鳳栖帶着提盒來,淚水忍不住就撲了滿面:“燕國公主,我不料在這樣的傷心地,還有人心裏顧念我。”一說之下,更是悲從中來,掩面哽咽,半天都緩不過來。
她的傷心絕不止于挨無情的男人一巴掌。
鳳栖也自憐她,但也覺得她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