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37章
那廂一聲慘叫,而後一切歸于寂靜。
鳳栖眼睜睜看着那個女子躺在血泊裏,對翠靈不由感覺複雜起來。
她小小地一瞥握着酒杯,撫膝側身坐在桌案後的溫淩。溫淩大概也覺得不可思議,那杯子傾側了,酒液落在他的衣襟上他也沒有發現。
翠靈轉身跪在他面前,把刀子高高地捧着:“大王,奴已經完成了。”
溫淩起身到她面前,拈着血淋淋的刀刃,而後笑道:“這把刀賞你了。以後在我面前也不要自稱‘奴’了,我收你做我的側妃!”
翠靈淚珠滾滾而下,笑着給他謝恩,但笑意有些假在鳳栖看來。
溫淩有力的手臂挽起她,重新摟着腰坐在他身邊,還斟了一杯酒遞過去:“來,壓壓驚。”
翠靈接過酒,但說:“妾不驚。謝大王賜酒。”仰頭喝了下去,稍傾就面若桃花,大着舌頭說:“這是宮裏的蒸酒,上頭得很呢。”
溫淩在她耳邊說:“是呢,你應該認識,這是你前頭那位丈夫北盧的二皇子最喜歡的酒,你一定陪他喝過吧?”又斟了一杯遞到她的唇邊。
翠靈推拒了幾下沒有推拒得了,不由自主又喝了一杯,而不敢不解釋:“妾只是二皇子的側室,還沒有陪他喝過酒……日後妾一身一心都是大王的了。他……”
她遏制不住地珠淚滾滾:“他……他已經不在了。我……我已經不想他了。”
溫淩在她耳邊說話的聲音愈發低沉了,連耳力極好的鳳栖都只能勉強聽見:“……放心,我不吃他的醋。你有情有義,我喜歡這樣的。你想殺寶座上那個,是不是?……”
翠靈點着頭,額角的一支金珠步搖随着一點一點的,終于沉沉垂下,而她終于醉得不省人事。
幽州的皇宮,物資豐富,還有大群的奴婢。溫淩的大軍占領宮城之後,終于放開手腳,在幽州城裏四下劫掠起來。溫淩也只說:“搶歸搶,還要注意甄別,幽州是和南梁、和郭承恩的軍隊打過巷戰的,咱們可得記得前車之鑒。”
而他們應對前車之鑒的方式是:收繳了城中所有鐵器,菜刀都只留手掌長短的;感覺稍有異舉的民人,就直接殺戮,用鮮血清洗幽州城的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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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被俘虜的北盧皇帝,據說在掖庭的監牢裏大哭:“若是上天要懲處朕的罪過,就殺了我吧!饒百姓的性命!”
得知之後的溫淩,笑嘻嘻叫人把這位皇帝從掖庭提到主殿,還特地讓翠靈和鳳栖在屏風後觀看。
他笑着對亡國之君說:“你想贖罪?”
那位還頗有些骨氣,穿着囚衣說:“大王說得不錯,我無顏見列祖列宗,也無顏見滿朝臣民。你要殺,就殺我吧。”
從屏風縫隙裏看着他那狼狽樣子的翠靈,臉上的笑意幾乎遏制不住,輕聲說:“活該!”
溫淩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但我也不是好殺之人。你要贖罪,總要拿出點誠意來,對不對?”
穿囚衣的帝王瞠然,不知他是什麽意思。
溫淩說:“秋冬肅殺,是黑水神與白山神接受獻祭的日子,來年氣候調和不調和,水草豐茂不豐茂,林間的老虎與天上的雄鷹肯不肯保佑獵人,都得看獻祭能不能滿足兩位神的需要。”他瞥一眼那階下囚,這位剛剛還大義凜然的皇帝,已經開始緊張了。
溫淩笑道:“別怕,別怕,我們靺鞨沒有人牲的習俗,還是用青牛白馬做獻祭,只是人要跳跳舞,讨神明歡心。”
他慢悠悠講故事一樣把獻祭的要求說了一遍,又道:“我第一次來幽州,覺得這裏是個好地方,你要是配合呢,我就撤離幽州。”
本來已經灰心喪氣的那位階下囚皇帝,簡直不敢相信:“大王說……撤離?”
溫淩目中如有精光,直視着下頭這位:“你肯不肯?”
好半天,他得到了答案:“唉……大王能留幽州百姓一條活路……我就是一死……也,也願意的。”
這位皇帝被帶下去以後,好奇的鳳栖問翠靈:“這是什麽獻祭的法子啊?”
翠靈搖搖頭:“我也沒聽過,我們大盧與中原結交百年多了,大多用中原禮儀,也奉佛祖,也祭祖,也拜孔孟,但什麽白山神、黑水神這種,第一次聽說。”
她蹙着眉,好像有些擔心似的:“這是搞哪一出?”
鳳栖想了想說:“我覺得,好像挺侮辱的。”
翠靈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其所願,好半天才嘆了口氣:“再看吧。”
三天後才知道,這獻祭之禮名為“牽羊禮”,更似投降之後的獻俘禮儀。
聲勢搞得非常浩大。
只見北盧皇宮的正門口,早已高高地堆起了柴垛,北盧百姓可以隔着永定渠繞皇城的一條分支河水遠遠望着,而被俘的北盧皇室、大臣,乃至他們的家眷全部一起被迫觀禮。
背後是寒森森的刀槍劍戟,秋風吹得人渾身都起了粟粒,恐懼和絕望裹挾着留在幽州的這些權貴。
只聽長號吹響,鼓聲齊鳴,一匹白馬和一頭青牛被牽了過來,接着又是好幾十只羊,“咩咩”地叫着,乖乖跟着頭羊被圈到了祭臺的左右。與北盧的慘淡相比,靺鞨人興高采烈,将士們放縱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其中一個飛奔上前,用手中的火炬點燃了柴垛,“噼噼啪啪”火燎的聲音響起來,又淹沒在人群的歡呼和低低的啜泣聲中。
溫淩起身,手中的海東青旗用力一揮,歡呼的人群逐漸變得鴉雀無聲,但一雙雙眼睛灼熱地看着他們的主帥,期待着接下來獻祭禮的來臨。
溫淩的聲音穿過空曠的皇城大門的廣場,先是低沉,後又激亢,在他講得揎臂撸袖的時候,翠靈悄悄問鳳栖:“他是在說往日兩國的仇吧?”
他用的是靺鞨語,鳳栖被送來和親這段時間會東鱗西爪地學一些靺鞨語,但還遠達不到能完全聽懂的程度。她只能搖搖頭說:“鳥語似的,誰知道他在講什麽!”
翠靈“噗嗤”一笑:“我懂的也不多,不過剛剛好像說這位僞帝昏庸無能,忝列高位……”她一時表情又有些怪異,接着為鳳栖翻譯:“……不過上蒼有好生之德,他若能誠心獻祭,也還不失為一位好君王……”
她翻譯不下去了,惡狠狠罵了聲:“扯淡!”
“別急,看看怎麽獻祭的。”
鳳栖勸說,目不轉睛盯着跪着的那群人高貴的皇族、高貴的大臣,和他們的妻妾兒女一起,跪在地上等待着未知的命運。
這時溫淩的話已經告一段落,只見他拔出腰刀用力向下一揮,氣勢如虹。
而他的将士們也同樣齊刷刷地拔出腰間佩着的大刀,舉向天空。頓時,只覺得到處明晃晃的刺眼。
這些腰刀,有的落在跪地臣服的俘虜的脖頸處,但沒有砍下;有的則幹脆利落地砍下了用來獻祭的白馬和青牛的腦袋,把牛頭和馬頭裝在金盤裏,送到柴垛的最前方;還有的利索地殺掉了那一群同樣用來獻祭的羊,放了一盆盆的血,然後把羊皮整張地剝了下來。
溶月打了個哆嗦:“吓死人了!”
鳳栖心道:這才是獻祭牲畜而已呢!
果然,接下來她們聽到站在俘虜後面的士兵異口同聲地大聲呵斥這句鳳栖知道,是靺鞨語,意思是“脫衣服”。
跪地的男人們含着淚,慢吞吞地解脫上衣,露出光溜溜的脊背;于是,那些刀幾乎都轉而指向了跪地的女性,或老或少的北盧貴族女子們無不痛哭失聲,緊緊抓着衣領,不肯脫下上衣,有的苦苦哀求,有的則破口大罵。
高高在上的溫淩冷冷地“哼”了一聲,指了指其中罵得最兇的一位。
旁邊有人回複:“大王,這是僞帝的堂妹,一位郡主。”
“放個樣兒吧,省得都不聽話。”溫淩雲淡風輕地說。
于是刀光一閃,那位脾氣暴烈、性子不屈的北盧郡主,倒在了血泊裏。
這次,再聽見靺鞨士兵喝叫“脫衣服!”,即便是再羞臊,北盧的貴族女子們還是被迫慢慢解開了衣領和腰帶,慢慢地像男人一樣露出光脊背,羞辱地交臂抱着自己的胸遮醜,彎腰把身體伏得極低。
而她們身後傳出了放肆的、侮辱的大笑,還有興奮的評點,聲音遠遠壓住了這些女子們的啜泣聲。
鳳栖、溶月和翠靈三個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知說什麽才好,這種羞辱性的殘暴,遠勝于一刀殺死。
唯有翠靈,過了一會兒還是說:“其實也沒什麽……我被僞帝喝令發往教坊司的每一天,可都比這侮辱多了!”她故意在輕蔑地笑,可是嘴角卻是抽搐的。
“你是不知道教坊司那種打罵□□!”翠靈大概也是緊張,仿佛被打開了話匣子,忍不住把往日受的苦難和委屈都一樁樁吐露出來,才能讓自己好受,“……受過那種折磨,你作為人的尊嚴被踩在地上,你的身體就像是待宰的羔羊,鞭子一下下抽在身上,香燭燙你的嫩肉,貓綁在你褲子裏抓爛你的身子,然後十幾個大漢一個一個‘教’你不重樣的姿勢……”
她滿臉都是回憶的痛苦,但是話又停不下來:“痛苦到無法忍受也要捱完……到那時候你就矯情不起來了!你就徹底服帖,因為聽話了才能免除折磨,才能勉強像個人!”
鳳栖無法接話,但腦海中想起了何娉娉,大梁教坊司的漂亮官伎們會受追捧,汴京最有錢有勢的男人們争着送給纏頭,以求博佳人一笑可那畢竟也是不能自主的卑賤命運,一樣叫人唏噓。
“啊!你看!”溶月突然又一驚一乍地叫了一聲,鳳栖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剛剛剝下的那些羊皮,簡單涮洗了一下,還帶着皮肉和血絲,一張張皮面朝裏、毛面向外,披在跪着的北盧衆人赤裸的肩背上。
士兵們把跪着的人一個個提溜起來,趕羊似的往柴火垛邊驅趕,興高采烈地大喊着。這次的靺鞨語鳳栖也聽懂了,喊的是“跳舞!跳舞!”
腰鼓聲響起來,又是《臻蓬蓬歌》,靺鞨人興奮地唱着:
“外頭花花裏頭空……滿城不見主人翁。”
“外頭花花裏頭空……滿城不見主人翁。”
“外頭花花裏頭空……滿城不見主人翁。”
一遍,又一遍。
那歌聲,像漁人悠遠的船號,像牧民遠歸的胡琴;那舞蹈,像蒼天上飛翔的雄鷹,像大地上奔跑的虎兕,沒有中原《白纻舞》《霓裳舞》的精致柔美,卻充滿着蓬勃的力量和野性的歡快。
唯有那些披着羊皮、夾雜在士兵中跳舞的北盧男女貴族們,屈辱地屈身抱着胸,身上的羊皮的血腥味熏得養尊處優的鼻子們無法忍受。還不敢大聲哭泣,只能哽咽着默默流淚,被像羊一樣驅趕着,在舞蹈着的靺鞨士兵中艱難地繞篝火踏歌前行。
翠靈滿臉都是大仇得報的笑意,長長地籲了口氣,對鳳栖說:“唉,我也想下場跳一跳這《臻蓬蓬》舞了,很久沒這麽痛快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