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永定渠斷流一天,宮城裏就慌了。宮內派出了人過來和談,态度看得出極其謙卑。
但溫淩更是極其傲慢,揮揮手說:“不急,我不急。想和我談,你們就什麽要求都不要提,只求我給你們留條性命就行了。什麽八條十條的和議建議……呵呵,我覺得是貴上還不夠口渴。”
把稱帝的北盧大皇子煎熬了整整五天,其間還打退了幾波準備乘黑偷襲的北盧禁軍,在河道邊臨時修築的砂石水壩上挂了一串滴血的人頭,一群靺鞨士兵對着宮城大聲戲谑道:“喝吧,人血管夠!不妨再派些下來,我替你們宰殺放血!”
第五天,來了幾個唇焦舌敝的老臣,冠冕污濁,但是戴得整齊,一步步到溫淩的大帳前。
溫淩早就打開了帳門,岔開雙腿,大大咧咧坐在正中的虎皮高腳椅上,兩邊他的親兵用長槊和大刀搭成寒光閃爍的一道“長廊”,每一個刃口都朝下,給從其下走過的幾個人極大的心理壓力。
北盧的大臣到溫淩面前,深深一揖,而溫淩冷冷一笑,翻了個白眼,看都不看他們。
他身邊的親兵大喝道:“跪下!”
幾個人面面相觑,然而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終于,在為首那個花白胡子的帶領下,個個都顫巍巍地跪下了。
“敗軍之人,不敢言尊嚴。”花白胡子稽首道,“臣,是北盧君王的北院夷離堇,企望大王給鄙國君主留點尊嚴。”
而後,他那花白胡子顫抖着,極不情願、好不容易才說:“鄙主願意投降大王。”
溫淩露出一絲笑意,旋即又收了:“如今,你們也只有投降一條活路可以走。我說過,投降可以不死,但所謂‘尊嚴’雲雲……”他玩弄着大拇指上用來拉弓弦的扳指,半晌才吊足了對面的胃口:“看我高興吧。”
獻俘儀式搞得不算複雜,但算得上很屈辱。
靺鞨士兵大鳴角號,在禦道兩側拉了警戒,但許全城百姓觀瞻。于是幽州百姓看着這位登基不久的君王,穿一身素衣長跪于皇宮正門的外頭,頸上纏着白绫,背後背着荊條,背後是一具表示投降後準備受死的“榇材”亦即空棺材,所有官員和禁軍全部齊刷刷卸甲,披甲在身後堆得高高的。
見溫淩的烏骓馬緩緩踏步過去,那一國之君俯伏泥首,說了一番“恭迎大王,俯首稱臣”的降詞,大概确實是悲從中來,最後已經哽咽了,只連連頓首說“無顏見列祖列宗,有死而已”。
禦道兩邊的幽州百姓也是鴉雀無聲,有幾個還悄悄紅了眼圈,只是不敢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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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淩居高臨下地俯視着跪拜于馬下的君王,嘴角一絲笑意實在壓抑不住。他打量了俘虜們好一會兒,終于說:“不錯,子奪父位,屠戮兄弟,确實無顏見列祖列宗;而搶來的江山又保不住,真是死都沒臉下地獄了。”
下首那位肩膀顫抖,大概又愧又怒,卻又不敢有絲毫反抗。
溫淩左右看看道:“下一步是不是要‘爇榇’?”得到答案之後漫不經心地說:“我也不懂這些勞什子玩意兒,不過既然滿世界都吃漢人這一套,咱們也就按這套禮法來吧。”
他努了努嘴,自然有信得過的親兵們分頭行動,有的控制住了卸甲的官軍,有的飛奔檢查并占領了皇城的大門和四角,高牆雉堞上頓時插滿了靺鞨的黑底海東青旗。這時,才有另一些人抱來薪柴,把那口空棺材燒了。
這時,溫淩才低頭笑着對匍匐投降的北盧皇帝說:“請起吧,這套流程,我雖然不耐煩,但總得走一遭。想必你沒有登基之前,給自己父親跪也是常有的,不至于就跪折了膝蓋頭。你看你的臣民有為你流淚的,也有暗自高興的畢竟亂臣賊子嘛,不見得人人都待見,對不對?”
說話毒辣,好在沒有在身體上有羞辱的舉動;不僅如此,還吩咐士兵到皇城裏不許劫掠,更不許驚擾到宮眷,只要了內帑的庫門鑰匙,分了內帑的金銀給立功的将士。
鳳栖進入幽州的宮城,是一切都清理好了之後的事。
幽州的宮城和汴梁的宮城大不一樣,一個粗豪而敦實,一個細致而華麗,但一樣讓她覺得梁柱之間、角落縫隙是揮之不去的陰暗血腥的氣味。
皇宮大殿裏正在慶功,百官朝拜的廣場上堆放着柴火,大概又是晚上點篝火用的,祭天祭神的薩滿已經穿好衣裝,擦拭着薩滿鼓。
溫淩在側殿裏摟着翠靈,喝着美酒,見鳳栖過來,興致勃勃說:“這裏的食物精致得多,一掃路上的煙火氣。禦廚們都是燒過親自嘗了,半個時辰沒事我才肯吃的。可憐見兒的,你這嬌滴滴的小娘們兒天天啃幹餅路菜,大概早委屈壞了吧?過來嘗嘗吧。”
翠靈閃眼看着鳳栖,只見她那拉得老長的臉,大概又要說些什麽掃興的話了,急忙搶先笑道:“大王想不想聽琵琶曲?”對鳳栖使了個善意的眼色。
溫淩果然被翠靈的嬌俏吸引了注意力,沒顧得上鳳栖就要開怼的神情,而是笑問道:“好啊!這陣子累壞了,是要聽曲兒放松放松。”
翠靈從他懷裏扭出來,抱過琵琶,笑道:“燕國公主殿下多多指教。”
又對溫淩帶些恃寵而驕的模樣笑:“大王,高興的日子,即便奴彈錯了音,今日也不打人哦!”
溫淩笑道:“好好,念你有功,彈錯了也記着打,今日暫且不罰。”
翠靈對他一聲嬌嗔,也不坐,斜抱琵琶就彈奏起來。
溫淩聽了一會兒笑道:“你果然‘靈’,知道這首曲子簡單不會出錯。不過要是鼓曲更好。”
翠靈笑道:“奴不會鼓!不過知道今日大王一定最愛聽這首,說不定還親自敲一敲,唱一唱呢!”
曲子短小,溫淩聽她彈了兩遍,越彈越俏皮,他真的興高采烈地用牙筷敲着玉碗,跟着節奏高聲唱起來:
“臻蓬蓬,臻蓬蓬,
外頭花花裏頭空。
但看明年正二月,
滿城不見主人翁。”
連唱兩遍,把玉碗裏的酒一仰而盡,然後把碗一砸,哈哈大笑:“應景,應景!果然痛快!痛快!”
鳳栖剛進來時一肚子不合時宜終于又被好奇心給壓服下去,她看看溫淩,又看看面前食案上香噴噴的菜肴,終于矜持地嘗了嘗,發現味道不錯,就慢慢吃起來。
吃了一會兒,溫淩第三遍《臻蓬蓬》也唱完了,她才問:“這什麽歌呀?為什麽說今日應景?”
溫淩興致勃勃:“你聽過腰鼓曲麽?”
鳳栖搖搖頭:“羯鼓偶爾聽過,腰鼓沒有。”
溫淩說:“腰鼓比羯鼓溫柔。曲子開始和結束,都要用手掌敲擊鼓心位置。”他邊說邊比劃:“你想象手敲鼓心,是不是聲音是‘蓬蓬蓬’的響?”
鳳栖想了想,點了點頭。
溫淩說:“你再想想世間的鼓,是不是都外頭花花綠綠,裏面卻是個空心?”
鳳栖又點點頭,再追問:“那麽‘主人翁’是什麽?”
溫淩卻只喝酒,不回答了,躊躇滿志,手掌歡快地在桌面上敲擊出輕快的節奏。
翠靈笑融融對着宮城的大殿努努嘴說:“自然是這北盧的‘主人翁’!一個皇帝出逃,一個皇帝當了俘虜,不是‘滿城不見’了?”
原來是這個意思。
鳳栖心想:靺鞨和北盧之間的恩怨還真是不淺。
這時,翠靈又笑着問溫淩:“這次俘虜了的‘主人翁’,打算怎麽處置?”
溫淩喝着酒,漫不經心問:“你說怎麽處置?”
翠靈卻故退一步似的說:“我說了能算?”
溫淩的酒停了,目光下垂,但翠靈坐在他身側,被他摟着腰,不像對面的鳳栖那樣能一眼看到他垂下的眸子裏淩厲的光芒。
他說:“雖然說了不算,但可以提。”
翠靈故意問:“這算是獎勵我的?”
溫淩漫漶地點頭:“嗯,謝謝你提供了宮城守衛的情況,也謝謝你曾經的家奴這次為我們做內應。”
翠靈這才不吊人胃口,側身在溫淩身邊跪下:“大王,大皇子他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孤苦伶仃!我要他拿命來抵償!”
溫淩斜眸看着她,緩緩說:“可是,人都說‘殺降不祥’。”
翠靈說:“話都在人口裏!即便是投降後屠城,也不是沒有過先例,您看有幾個是‘不祥’的?只看統兵的人需要不需要殺罷了。如果大王心裏有顧忌,奴也可以替着去幹髒手的事!”
“你還敢殺人?”溫淩不由笑了。
翠靈說:“我敢!”
溫淩對外頭親兵說:“去,拉個這裏的妃子來,給她殺着玩。”
翠靈的臉色有點僵,可看溫淩揶揄的眼神,也還是硬挺着沒有退縮。
稍傾,便見溫淩的親衛推搡着一個女子進來。看不清臉,只見披散着頭發,斜堕的發髻上嵌珠金冠還挂着,衣裳撕得破爛,但是绫羅織繡的,環佩叮當,只是平添狼狽。
她已經吓壞了,進門就是抽抽噎噎地哭,嘴裏嘟嘟囔囔說着什麽。叫她跪她就跪,匍匐在地,無比聽話,楚楚可憐。
親衛們哂笑着,喊了聲“大王”,溫淩對其中一個說:“給蕭娘子一把刀。”
翠靈起身上前接過刀,猶豫着慢慢走向那個蓬頭垢面的北盧妃嫔。
那廂也感覺到了危險的來臨,雙手被反縛着,無法磕頭,只能嘴裏求饒,只聽一會兒是鳳栖聽不明白的北盧語,一會兒又是漢語,都說得竹筒倒豆一般。
翠靈舉了兩回刀,又一次次顫抖着無法刺下去。
而那妃子擡頭哀求,話卻只說了半截就愣住了。
跪着的這位好半天才終于用清楚的漢語說:“蕭翠靈?你……還沒死?”
翠靈突然因恨而生勇,笑着說:“是啊,你們盼着我早點死,不是嗎?”
“不不……不……”那妃子拼命地向後縮着自己的身子,“陛下和二大王争位,我們也勸不住。蕭家确實慘,可是……覆巢之下無完卵,作孽的……又不是我們這些沒腳蟹。”
翠靈笑道:“不錯,覆巢之下無完卵,豈止是我,你們不也一樣?你這個所謂的‘陛下’背叛他的父親,害得二皇子死了,我恨不能跟着也死了算了;我家人也幾乎死絕了,就剩我們幾個女兒家也全部充入教坊司做娼.妓,還不如死了!”
她一邊笑,一邊淚水滾珠似的落下來,笑得漸漸瘋癫:“真的,其實我不想殺你,畢竟咱們的丈夫在翻臉之前,咱們的公爹在出逃之前,咱們作為皇子的家眷還一道在大宴上吃過飯、聊過天,誰想得到命運無常,不是天翻,就是地覆!我也是幾死還生的人,如今可什麽都不怕了!”
“不不……蕭側妃……”
求饒的話語還沒有說完,翠靈毫不留情的一刀就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