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為了靺鞨的出兵,南梁低三下四,國書上把靺鞨和冀王溫淩又吹又拍,接着說溫淩年已二十有六,尚無正室王妃,既然兩國已經說好和親,就将燕國公主和許諾的嫁妝一并送達,願冀王新婚之後,重整旗鼓,一鼓作氣拿下幽州。
冀王這番做作,無非是想要歲幣和錢糧作為“嫁妝”,有錢一切好說。
于是漫不經心答應下來。
于是朝中緊鑼密鼓地湊足了歲幣和糧草,安排太子和郭承恩“送親”。
郭承恩的送親之名只是名,主要負責快馬加鞭把歲幣和錢糧趕着送往涿州,供溫淩打仗使用;他自己也趕着前往,着急要看看自己的人馬被廢物點心章洛糟蹋成什麽樣了。
而送“燕國公主”鳳栖出嫁的樓船,則不疾不徐,在太子鳳杞親自護送下好些天才終于到了黃河岸邊,此刻,已經是初夏,水流頗湍急,風陵渡口綠樹成蔭,風吹過來都是和暖的。
這處要塞,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連通了秦晉與中原,而因為它是重要的漕運渡口,所以亦可扼住這三省的錢糧命脈。
往北去,離鳳霈的封邑就不遠了;而往東去,則是朝廷心心念念的幽州北盧的南京。
從汴梁特特往這裏繞一圈而不直接送到溫淩打仗的幽州附近,鳳杞回複朝廷的話是:“燕國公主長居晉陽,此次出嫁,尚有些東西要從晉陽的藩王府裏帶走,只能繞一繞道”。
而鳳栖卻明白,這裏是父親希圖救她設的一個計謀。
哥哥這段日子表情凝重,似乎總在想心事。
鳳栖站在樓船上,南風輕拂,披着厚缯披帛都有些嫌熱了。
遠遠望去,不由贊嘆古人對山河形勝的描述如此準确入微:
“殘雲歸太華,
疏雨過中條。
Advertisement
樹色随山廻,
河聲入海遙。
帝鄉明日到,
猶自夢漁樵。”
西為華山之巅,北為巍巍中條山,遠糖嘧轄壞,雲煙環繞,而風陵渡這片的水域又不比黃河其他流域,顯得格外平緩寧靜,讓人有一種到了江南的錯覺。
她不覺吟着唐代許渾的這首《秋日赴闕題潼關驿樓》,直到聽見背後傳來“噗嗤”一聲輕笑。鳳栖皺眉,知道又是那個孤傲背晦的家夥發出來的輕蔑聲,實在懶得理她。
可那人還是要譏刺她:“得了吧,你的‘帝鄉’是快到了,可以進去避秦了,可吹噓什麽‘夢漁樵’呢,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鳳栖不由回頭,惱道:“我從來沒有逼着你來,你可以不來,不用在這裏酸唧唧的。”
背後的人和她穿着一色的衣服:鵝黃襖,月白裙,時興的白纻褙子,淺碧的厚缯披帛。
面貌因打扮的相似也顯得格外相似起來:小巧的臉頰和下巴,眸光帶刺似的鳳目,笑起來總有點傲慢感的嘴角。
這位有着三分血緣親的何娉娉,對着扭頭瞪視的鳳栖冷冷笑道:“你沒有逼我,是你爹爹逼得緊。不過我也不似你一樣害怕,結親嘛,嫁個皇子豈不強過年老色衰後嫁個富賈?哎,你說你被你爹爹藏在這裏,要等多少年才能過上常人的日子?等年老色衰,縱使是藩王家的郡主,是不是也只能給人當填房?”
鳳杞大約聽到了何娉娉的聲音,幾步從船艙裏探出來:“唉呀,你們能不能別吵架了?”
鳳栖回頭冷笑道:“哥哥這話不公道,誰和她吵架?她也配?”
頓了頓又說:“自然的,菜籽兒似的孤獨無依的人,想着無非就是怎麽嫁得好。哎,你說是嫁太子好,還是嫁別國皇子好?”
何娉娉看了鳳杞一眼:“我沒嫁太子的命。”
扭身又往船艙裏去。
而鳳杞立刻跟了上去。
鳳栖清淨了,但此時“樹色随山廻,河聲入海遙”的風光,看起來也突然索然無味起來。
風吹夠了,暮色也逐漸降臨了,殘陽如血,鋪照在黃河上,四處靜止了一般,叫人恍如隔世。
沒有了太陽的溫暖,那厚缯披帛突然不夠搪寒,晚風一吹,就有些滲入骨頭縫裏的涼意。
鳳栖身上卻忽然一暖,低頭一看,哥哥那件黑色磨絨的鬥篷正披在她的肩頭。
“太陽一落山,立馬冷下來了。”鳳杞說,“河邊尤甚,當心着涼。”
說完,陪着她憑欄而立,看着遠處的中條山。
“哥哥不去哄哄她?”鳳栖說,“離別在即,別叫人覺得男人家心冷情冷的。”
鳳杞默默地低了頭,好一會兒才說:“爹爹此舉,太欠考慮。”
鳳栖立刻回眸看了他一眼。
他不敢對視妹妹的目光,頭越發低了,聲音也越發低了:“不錯,溫淩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拔除幽州這座‘南京’,接着往北盧的西京方向乘勝追擊,可以痛打落水狗,報了當年北盧與靺鞨的世仇他是個堅忍的人,不會讓任何事情左右他最重要的目标。所以爹爹判斷他不會立刻因為一個女人而和大梁翻臉,應該是對的。”
“但是,”他很快又轉折,依然不敢看着鳳栖,“靺鞨勢如破竹的架勢,我覺得他拿下幽州不需要很久。等得到大梁的歲幣和補給,他的大軍更是如虎添翼,只怕他大勝北盧之時,也就是與我們翻臉轉戈的時候。我覺得爹爹的想法能保得妹妹一時,卻保不住長久,更把國家拉入失諾的危機裏。冒這險,實在是太自私了。”
鳳栖尖銳地說:“所以哥哥并不打算偷梁換柱,拿何娉娉來換我和親?因為你不敢。”
鳳杞嚅嗫說:“不是我不敢……”
“你們都不敢。”鳳栖冷笑,“是呵,用女人換土地,用歲幣換土地,雖然沒臉,但只要史官生花妙筆一寫,亦是官家收複故土的煌煌偉業。所以這裏頭怎麽能出岔子?再說,我雖然是妹妹,哪裏比得過你心愛的人?”
鳳杞在她拂袖要離開的時候拉住了她,哀求地說:“妹妹,我不是為了娉娉舍棄了你,我是真覺得爹爹太冒險了,而且是以千秋萬代的臭名來冒險,不值得。”
鳳栖只覺得好笑:“行吧,現在我也只有聽從哥哥的。其實我也不那麽怕。溫淩是副枭雄的模樣,本來就強過大梁的那些急功近利的懦夫,我也不覺得委屈。”
“妹妹!”
“哥哥,我不是說你。”她回頭笑笑,“或許,是說‘你們’。”
晚上,一河星鬥,鳳栖在樓船自己住的那間艙裏,聽見何娉娉彈琵琶的聲音,幽咽的《昭君出塞曲》,像是在嘲弄她,俄而還有哥哥的嘆息聲和何娉娉的勸解聲。
鳳栖苦笑着想,果然世間喜樂各不由人。
等她解衣打算入睡時,倒又聽見門響,溶月已經困得不行了,頓時惱了,嘀咕聲也挺響的:“大晚上的,又有什麽事?!”到門邊問:“誰呀?”
何娉娉的聲音傳來:“是我。”
溶月冷笑道:“如今是誰都能在郡主面前‘你你我我’的了,規矩真是越發稀松平常了!”
“開門吧。”鳳栖把脫了半截的褙子又穿了回去。
何娉娉還捧着琵琶,進門深深蹲了個萬福,目光依然鋒利,但話語很柔和:“打擾郡主清眠了。”
“不妨事。”鳳栖說,“你剛才那曲《昭君出塞》,彈得挺不錯,節奏娴熟如滾珠一般,歡喜勁兒很足。”
《昭君出塞》是悲曲,影射到現在的情景,更應該是悲曲。
何娉娉看了她一眼,沒接她這譏刺的話茬兒,而是說:“太子與我說了。”
“哦。”鳳栖冷冷淡淡的,“還有什麽事兒嗎?”
何娉娉說:“他是向我賣好兒,我曉得,我沒有領他這個情。”
鳳栖不由嗤笑:“你領不領他的情,為什麽要對我說?期望着我來求你麽?不必了,我不怕去靺鞨,不怕嫁給冀王。我之宏願,就是折沖樽俎,像古來那些和親的公主一樣為國效命。”舒茨
這個謊撒得有點虧心,鳳栖的小心髒倏忽跳得快了些。
何娉娉果然笑了:“不錯,燕國公主确實有宏願。不過,和親公主那麽多,有王昭君、文成公主那樣受到敬重和寵愛的,也有解憂公主那樣颠沛流離的,還有宜芳公主、靜樂公主那樣被胡人夫君殺了祭天的。”
大概自己也知道這話不吉利,轉而賠笑說:“我只是說,人不同命。”
鳳栖既生氣,又暗自想:這何娉娉,倒也不是尋常歌伎,不是只懂得歌舞彈唱和逢迎男人的,有幾分見識和學問。
她有一會兒沒說話,何娉娉也不愛轉彎抹角,直視着她:“我母親,想要晉王手上的那份遺折。我自己願意替您去靺鞨和親,只要晉王說話算話。”
鳳栖問:“什麽?”
何娉娉有些惱火,冷笑一聲說:“燕國公主殿下,您不用什麽都裝糊塗!不為了這件東西,我們何家的女子,前赴後繼地獻出身子,獻出性命,又是為什麽?我這次替你,大概率就要當被祭天的宜芳公主和靜樂公主了,這條命都送給了你,你還一問三不知呢?”
鳳栖說:“可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爹爹那只神秘的扁匣子,姐姐一輩子毫無笑意的面容,還有何琴琴臉上的刀疤……連起來,似乎有些東西在腦子裏飄蕩,她恍惚間有些明白,但再追問自己,卻又不明白自己在亂想什麽了。
何娉娉死死地盯了她一會兒,說:“好吧,你既然什麽都不知道,我為你做這個替死鬼也沒有意義。”說罷,轉身就走。
可是到了門口,她遲疑着停下步子,扭頭斜乜着鳳栖:“我這會子還想着替你呢。但過了風陵渡,一路向涿州去,咱們可就誰也回不了頭了!你必須嫁靺鞨冀王,而我……只能徒勞無功回去。你想好了?”
鳳栖無法答話,也只能死死地盯着她。何娉娉的側臉落在燭光的影子裏,大片都是陰影,唯有眼眶裏的淚光閃閃爍爍,看得分明。
第二日,鳳栖敲響了哥哥的門。
面對有些惺忪的鳳杞,鳳栖直截了當地說:“哥哥,接下來,何娉娉去并州,我去涿州?”
鳳杞有些發愣,半日才答道:“對,我在并州有幾個舊友。”
“作為你的外室?”
鳳杞咽了口唾沫:“還要看她願意……”
鳳栖笑道:“還沒過門,就寵成這樣!”
她的轉折來得很快:“那麽,你安頓好她,不怕爹爹插手了,就再送我去涿州?”
鳳杞有些尴尬,努力地直面妹妹銳利的目光,撓了撓頭說:“爹爹原就不該插手……涿州四邊的城池還在備戰,咱們一路慢一點說得過去。”
“送往涿州的歲幣和糧草是郭承恩解送的?”
“對。”
如此,慢一點是不要緊。
鳳杞怕她生氣,努力地撫慰她:“妹妹,我并不是不願意幫助你,只是爹爹的法子實在太冒險了,與其将來得罪了溫淩,讓人問了爹爹的罪,再綁縛着你去和親,還不如趁現在兩國交好的時候,大家和和氣氣做個親。你不曉得,靺鞨打仗的能耐我們這裏真是比不過。章洛打了半個月才打下來的幾個關隘,溫淩只消三天。”
鳳栖笑道:“哥哥,你不用說了,我理解你的苦心。”
她都明白了,也沒什麽好說的。
她的認命和姐姐何瑟瑟不一樣,她深深知道前路荊棘坎坷,但必須去走,所以只能把每個步子踏穩,走出她的大道來。
至于這位哥哥,不錯,往日他很寵她,但臨到大事,她對他就只剩鄙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