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晉陽是并州治下的一座縣城,鳳杞把妹妹送到空蕩蕩的晉王府裏,囑咐溶月和其他丫鬟婆子伺候好,又說:“這裏很平安,送親的隊伍,我留了一多半護着你。”
“藏嬌的金屋準備放在哪裏啊?”鳳栖問完,只見鳳杞嚅嗫了片時,她就緊跟着笑道,“哥哥怕我知道,就不用說了。”
鳳杞有些被拆穿的惱火,終于也忍不住說了句冷語:“我只是執行官家的命令,沒有聽晉王的話而已,你不用拿我當仇人,一遍又一遍譏刺。何況,護不住何娉娉,我枉為男人。”
鳳栖看了他一眼,也說不來軟話,終究道:“哥哥原來是這麽想的!”
鳳杞說:“我想給妹妹最好的,但是,我心裏首先必須有天下。”
鳳栖于是又看了他一眼,而後說:“希望哥哥能這麽想,也能這麽做。我還有些東西要收拾,哥哥事多,就先去忙吧,我應付得來。”
鳳杞的懊惱與尴尬寫在臉上,也沒臉久留在晉王府,又囑咐了一遍讓溶月幾個好好伺候,就離開了。
溶月小心問:“娘子,還要收拾什麽呢?”
鳳栖說:“不用收拾什麽了,去汴京的時候,不是都收拾完了麽?爹爹連最心愛的金石古玩都帶走了,這裏只剩些粗笨東西了。來時我看到後角門連柴火都沒有碼,大概也就守屋子的人那裏還有些米,難道還蹭他的飯吃不成?去看看市裏有什麽現成的點心賣,糊弄幾日也就完了。”
她一路來當然有行李,這會兒讓丫鬟們鋪好床。空落落的晉王府,要是打算長住,也不妨收拾起來,該買的買,該打掃的打掃,但鳳栖早已沒有這個心思了,她躺到床上,說:“你們也少折騰了,屋子裏的灰随便抹一抹就行了。不幾天就得走了,沒必要麻煩。”
果然,不幾天鳳杞又來了,一來就忙前忙後,斥責婢女們:“做事太不經心!燕國公主就算是暫時駐跸,也不能如此潦草!”
回頭對鳳栖讨好般說:“哥哥知道你這幾天委屈了,這些丫鬟以往也不在竈下伺候,只怕你這幾天都沒吃到什麽好的。我在晉陽最大的館子裏叫了一桌席面,好好給你打打牙祭。”
然後又獻寶似的一件一件往外掏禮物,攢盒裝的蜜餞和點心、竹簍裝的路菜和醬菜、精美的衣料,還有好幾匣金玉首飾。
鳳栖一直冷眼看着,但看到金玉首飾時,她的心軟了一點。哥哥這個太子一直做得委屈,太子東宮的花銷都由長史管理,一筆筆賬都要上報于皇帝,但凡鳳杞亂用幾缗錢,都會遭官家的問話和諷谕,有時候他實在缺錢,都還得親爹悄悄貼補他。這些金玉首飾大概把他偷藏的那點私房錢都花得罄盡了。
“哥哥何必破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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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杞笑着說:“妹妹能美美地出嫁,多些值錢的貼身嫁妝,靺鞨人窮慣了,眼皮子淺,也一定會多敬重妹妹一分。說實話,一文錢難死英雄漢,我太知道了!所以妹妹有些金銀傍身,總歸少些煩惱。”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眼神裏有些哀傷,但還是終于說:“讓溶月她們收拾東西吧,在晉陽盤桓了好幾天,這會兒确實該出發了。”
鳳栖問:“郭承恩已經把糧草和歲幣解送到了涿州了嗎?”
鳳杞沉沉地點了點頭,一瞬間目中就有淚光。
郭承恩首鼠兩端,帶着大梁的錢糧去涿州這個已在靺鞨掌控中的城池,自然是打算借花獻佛,不定還順便假意問一句:“咦,燕國公主還沒到?不能吧?”
所以加急的催問送到鳳杞這兒,做哥哥的只能揮淚送妹妹出嫁。
他兩難,鳳栖明白,但也無法原諒。她見過的男人大多是這樣:顯得情深款款,但事實上自私自利,只管對自己有利的一面,從來不會真正顧及別人。
鳳栖說:“我并沒有什麽東西要收拾的,如果哥哥準備好了,那就出發吧。”
一路上少了何娉娉,連互相挖苦的對手都沒有了,實在是無聊得緊。
鳳栖又懶得和哥哥說話,大多數時候在樓船上支頤看山河各處的風景,女兒家出門少,以往只在書本上看過這些對山川形貌的介紹,自己得實地看到後才能發現其中的奧妙,唯只這大好河山讓她看出了不少趣味。
鳳杞一路上很難受妹妹冷淡的原因他如何不知!又無從求得她的原諒。
何娉娉被他藏了起來,可他們倆有沒有未來他也全然不知。
而一入涿州境內,打了半年仗的焦土上人煙稀少,白骨遍野,鳳杞慌慌張張地為鳳栖拉上大車的簾子,慌慌張張說:“別看外面,太髒了……氣味有些難聞,你熬着點。溶月有沒有帶香餅子、香丸子出來?……”
鳳栖一把拉開車簾,說:“這才是太子需關心的天下!太子該當看看,我也一樣!”
風中撲來的腐敗氣息,讓鳳杞作嘔,他一眼都不敢往外看,而是說:“希望妹妹能拯救他們于泥犁地獄。”
鳳栖不由對他說:“哥哥,望你将來能拯救他們于泥犁地獄。”
“可我……”
他咽下去的半句話不是“我不能”,就是“我不敢”。鳳栖心裏早已把他看得透透的。
大車碾過一具白骨,車輪彈起來,裏面的人颠簸得厲害。
鳳栖垂頭看碾過去的那具白骨,骨骼幹枯,缺了手腳,看上去是個孩子的遺骸。她深深地為這個死在戰亂裏的孩子嘆了口氣。
鳳杞捂着鼻子,緊緊閉着眼睛:“妹妹,這屍骨太惡心了,我想吐……”
鳳杞一路真是受盡了罪,好容易到了涿州城池外。
之前打仗堅壁清野,連剛剛抽穗的莊稼都被拔了個幹淨,荒草在田野間長得老高,城外倒變成了天然的牧場,這裏搭個圈,那裏搭個圈,牛、羊、馬悠然自在地吃着草。
放牧的大概是靺鞨的民夫,看到一隊大車從荒草間的路徑遙遙而來,就去彙報了。
所以攔住大車的是幾個軍士,橫刀怒目,兇巴巴說:“停下停下!哪兒來的?”
鳳杞張了張外頭,低聲說:“沒事,是靺鞨人的裝扮,聽說冀王就駐紮在涿州城,我說是送親來的,他們總不會拿我們怎樣。”
然而還是有些緊張,吩咐前驅的禁軍:“你去說,我們是汴京來的,叫他們看看這翟車,車裏坐的是燕國公主。”
鳳栖道:“等等。”
“怎麽了?”
鳳栖說:“那喝道的大兵,說的是北方口音的官話。”
鳳杞愣了愣:“那……冀王不也是一口好官話?”
鳳栖說:“可靺鞨的普通士兵,此前幾乎沒有踏出桑幹河之南的,能說這樣的官話?總不能和一國的大王比。”
鳳杞一想,終于明白了:“那麽,這是郭承恩的人了。”
那些士兵帶着玉草編的寬檐帽遮陽,穿着皮靴,又是靺鞨人的打扮。
鳳栖說:“郭承恩可真是滑頭,吃了這頭吃那頭,一頭都不落空。哥哥別擔心,郭承恩擔着節度使的職位呢,不敢過分的。”
果然,問那些士兵是不是武泰節度使統轄的,那士兵愣了愣,說:“也算是吧。”
“什麽叫‘也算是’?”鳳杞問,“還有其他名號不成?”
那士兵說:“咱們郭将軍還是涿州都管。”
這職位名號,大梁不曾給過,想必是靺鞨給的了。
鳳杞嘴角抽抽,那士兵卻拽得很,昂着脖子問道:“喂,你問了半天了,說帶了一個公主來,誰知道你是真的還是細作?打開車簾讓我驗驗是不是公主。”
鳳杞不由大怒:“放肆!公主的容貌你也配看?!叫你們郭承恩過來見我!”
那小兵“呵呵”笑了兩聲,聲音還要高亢:“郭将軍的大名你也配叫?郭将軍的面你也配見?我告訴你,這陣子想從涿州過關隘的人多了去了,騙子一抓一大把的,就你這猥瑣模樣,也不撒泡尿照照,還想過我這一關?!我這是執行郭将軍的命令!這車裏面就算是漂亮的暗.娼,我也懶得多瞧,不過完成我的任務罷了。”
“胡扯,胡扯!我是大梁的太子!你瞪大眼睛看看這翟車,這是暗.娼能坐的?”
士兵斜眼看了看大車:“也就是多畫了兩只長尾巴鳥,灰頭土臉的,誰知道你真的假的。你說不讓驗,我就聽你的?你小子不知道在涿州是誰說了算吧?”
回頭一揮手:“哥幾個,幫郭将軍看看,是不是奸細冒充來的。寧緊勿松,瞧錯了,郭将軍也不會怪罪的。”
侍奉鳳栖來的大梁禁軍,不由就拔出了腰刀,而對面那群穿着靺鞨衣衫的士兵也“刷”地把刀劍拔了出來,遠處的弓.弩舉起,氣氛頓時劍拔弩張起來。
鳳杞心裏又害怕起來,放緩語氣說:“刀劍無眼,這是什麽意思?這位燕國公主,又不是送與你們家郭将軍的,是來與靺鞨冀王和親的。難道冀王也許你們這麽放肆?你讓郭将軍過來,他認識我,見了面,自然就好說了。”
那士兵不講理:“郭将軍昨夜累了,現在補覺呢,誰敢叫醒他?你車裏面若不是奸細,你怕什麽?我搜一搜就好。莫非你心虛了?”
說着,大腳丫子邁開,和幾個人一道往鳳栖的大車走來。
簾子一掀,鳳栖的纨扇擋住了臉。溶月又羞又氣給她擋着,臉漲得通紅。
鳳栖從扇子上沿看了那為首的一個,那士兵不由就退了半步,而後說:“确實是個女的。”撓了撓頭說:“但是我得看看有沒有帶兵刃,民人進涿州城,寸鐵不許帶進去。”
鳳栖問:“你想怎麽看我有沒有帶兵刃?”
那人挓挲着雙手,大概是想搜,但又不大敢直視鳳栖淩厲的目光。還在猶豫,突然鳳栖聽見一道破風聲,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看見那士兵向前一撲,“哎”了一聲,胸口處露出锃亮一個箭頭,上面挂着鮮血。那士兵不可思議一般,一時還沒覺出疼痛和害怕,只是驚詫地瞪大眼睛看那露出的箭頭。
溶月尖叫起來。
而那士兵此刻周身一軟,半個身子撲倒在鳳栖的大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