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老鸨臉色難堪,而那醜婦何琴琴倚在門口,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老鸨尚不知具體什麽原委,見鳳霈拂袖就走,過去對何琴琴與何娉娉埋怨說:“哎喲,民不與官鬥,何況,他是一郡的王,你們卻是下九流的人戶,何必,何必!”
何娉娉聲聲冷笑。
鳳栖先想早點離開,現在卻滿心疑惑,特想弄個明白。但父親不由分說拉她上了馬車,在車上他一言不發,目光瞪視着車窗外面,自顧自想心思。
“爹爹……”
“什麽都別問。”他好像很惱火,“回家後,一個字也不許說!”
“你要她們怎麽樣?如果真是好事,她們為什麽不答應?”
“說了什麽都不許問!”鳳霈轉過頭來,兇巴巴說。
鳳栖不信邪,連珠炮似的故意問:“是不是姐姐那時候是被爹爹用計謀強娶的?所以她一輩子都不開心?所以她的家人也都不待見您?”
一個耳光響亮地甩在她臉頰上,打得她接下來的幾句問話都噎住了。
鳳霈自己先愣住了,咽了口唾沫就急忙看鳳栖的臉:“亭卿,疼不疼?讓爹爹看看。”
鳳栖別過頭不理他,因為委屈落了兩滴眼淚。
其實父親下手不重,巴掌都是拱起來的,就是聲音響,臉火辣辣了一會兒就不疼了。
但她這幾句逼仄的問題,已經讓她完全明白了父親當年與生母的關系,驗證了之前聽到的所有只言片語,所以,委屈的淚落過,她真正為生母何瑟瑟心酸,也為自己心酸起來,淚水才連珠似的不斷往下滾落着,哽咽聲不絕。
鳳霈悔得要死,怎麽哄,鳳栖都不願理睬他,她一個人躲在大車的角落裏,向壁而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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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王府門口,鳳霈再一次勸她:“別哭了,我今日去勾欄的事,不能叫你母親知道。”
鳳栖啜泣道:“我沒事和她說這什麽?”
鳳霈說:“那你別哭了好不好?”
不理。
做父親的萬般無奈,又說:“其實我今日都是為了你。我實話告訴你,我去何家,是為了”
“不要說了,我不想聽。”
“亭卿……”
“不想聽!”鳳栖捂着耳朵。
鳳霈只能讓大車停在門口,讓迎接過來的門子傻乎乎地在臺階下候着,自己唉聲嘆氣了一會兒,終于又急了:“你怎麽回事!和你姐姐一樣,平時倒好,突然左了念頭時就百勸不聽!矯情!”
“矯情就矯情!我反正沒幾天就和親去不在家裏了,省得你們多嫌我!”
鳳霈窩在心裏的話現在沒法和她解釋,憋屈得難受,掀開車窗簾對禦夫喊:“停在這裏做什麽?駛進去!”
他親自把女兒送進閨房,但與人說話的聲音是氣呼呼的,溶月等一幹丫鬟都被唬得戰戰兢兢。他努力地哄女兒,但心裏是焦躁的,那皺着的眉頭使得軟言軟語也顯得虛僞。鳳栖看人多麽精明,自然是越哄越作,愈發哭得停不下來,讓老父親十分無奈。
直到鳳霈離開,溶月才擰過來一把熱手巾,小心翼翼問鳳栖:“娘子,這是怎麽了?大王剛剛生這麽大的氣?”
鳳栖說:“不該問的別問。”斜卧到榻上,閉着眼睛誰都不理睬。
到了晚飯的時候,溶月喚她吃飯,鳳栖沒好氣說:“不餓。”
“今兒個是十五,正房裏開兩張桌子大家一起就餐呢。”
“就說我不舒服。”她翻了個身,眼睛都沒睜開。
天色暗下來後,鳳栖聽見屋子外頭的丫鬟婆子們一個個在給晉王問安,知道父親又來了。她想着今天何娉娉輕慢的模樣,想着她姨媽何琴琴可怖的面容,想着親娘閨房的陳設和父親很少在她面前表現出來的盛氣淩人的模樣,益發扯過被子,連臉一起蓋住了。
“四娘子哪兒不舒服?怎麽連飯也不過來吃?”父親在問。
溶月是大丫鬟,硬着頭皮說:“娘子回來就沒什麽力氣,倒床上就睡了。”
“要不要請郎中?”
“許是……要的吧?”溶月期期艾艾地回答。
“要就要,不要就不要!”晉王罵道,“都不會精心伺候!糊塗東西!”
溶月白挨了一罵,大概也委屈得緊。随後鳳栖聽見鳳霈橐橐的腳步聲,她閉緊眼,打算裝睡不理他。
鳳霈進了她的寝卧,對溶月說:“包括你,其他所有人都出去,遠遠地呆着。”
而後,他坐在鳳栖身邊,凝神望了她好一會兒,才說:“別裝睡了,眼睛閉得那麽緊,哪有人睡覺時眉目如此緊張?”
鳳栖只好睜開眼睛。
父親看了看她的臉頰,皮膚一應如常,連點紅印子都沒留下。他嘆了口氣說:“你不該戳我的心啊。”
停了停又說:“你姐姐恨我,無非是我并不是她夢寐中的良配,可她自己單相思,她卻不曉得。還有”
他這次停頓了好久,才輕輕把一個楠木螺钿的扁匣子拿出來,沉郁的目光始終看着那個匣子,半日才說:“我對她,确實也算不上坦誠我太怕失去她了,後來才曉得後悔。但這裏面的東西極其重要,我現在依舊得留着為了你。将來有一天我會交給你但不是現在。你,記住它的模樣了麽?我會一直把它放在我的枕頭裏。”
鳳栖看着匣子上的黃銅鎖,終于開口問:“爹爹,這裏面是什麽?”
鳳霈說:“這會兒不能告訴你,你只需要知道,關山萬裏,何家的母女都會受制于它。你只管放心,該當轉道離開的時候,不要有半點猶豫。我拿這只匣子保着何家母女聽話。”
他有些哽咽,故意不去看女兒,別轉了頭。
鳳栖看着匣子不說話,心裏是有些鄙夷父親這威脅人的做法的。
鳳霈也不說話,手摁在匣子上,垂着頭半晌才顧左右而言他:“聽話,晚餐豈能不吃?将來舟車勞頓,身子骨如何撐得住?你不願意大桌子吃飯看人臉色,我叫人拿了提盒來,裏面是你最愛吃的幾樣小菜,乖乖地起來吃東西。”摸了摸女兒的頭發,而後拿上匣子,起身就走了。
爹爹的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鳳栖第二天就明白了。
太子大駕光臨,阖府都出去迎接,鳳栖跟着嫡母和姊妹們,在二門看見哥哥鳳杞隐着怒氣不發的模樣。
“叔父叔母禮數重了。”他客氣地說,稱呼也換了,“實在是有要事請教叔父,不得不來。太子詹事都記檔了,叔父叔母不必擔心孤來得不應該。”
稱謂裏客氣得疏離,而因這樣的稱呼,鳳霈也無法拉下臉來批評他“太子不應不跟官家回禀就到府裏來”。
鳳杞說:“孤有要事,請叔父屈尊勞駕,移步花廳吧。”
鳳霈只能說:“是,太子請。”
鳳杞瞥了鳳栖一眼:“孤想念妹妹點的茶了,可否有勞妹妹把茶送到花廳?小團龍吧。”
鳳栖覺得哥哥一派陌生形容,也只能答應。
她端着茶到花廳所在的那個院落,所有伺候的丫鬟小厮都遠遠地在外頭候着,裏面隐隐約約能聽見父子倆争執的聲音,但又聽不清楚具體在說什麽。
鳳栖說:“我進去送茶。”
院落門就開了。
裏面的聲音也随着門打開時的“吱呀”聲而戛然而止。
鳳栖把茶送進花廳裏,看到那父子倆劍拔弩張,一個都沒坐着,各倚着一扇窗棂抱胸而站,鬥雞似的滿目怒色。
“爹爹,哥哥,喝茶吧。”她說,故意把茶放在中間的小茶桌上。
兩個人都不動彈。
鳳栖說:“你們不肯喝這盞茶,想必是為了我生氣,我如今自然是頭號的罪人了,你們都給我臉色看。”
她一撒嬌兒,兩個男人都軟下來,到屋子中間的茶桌上,各自取了茶。
悶悶地喝了幾口,鳳杞終于開口說:“花廳是自己家地方,我也不必裝那些勞什子。爹爹,你逼迫何娉娉母女,我實在不敢茍同哪怕是為了妹妹。何況,這想法也太天真了。”
“呵呵,”鳳霈冷笑兩聲,“到底是你爹爹我天真,還是太子你天真?”
他拉過鳳栖:“不像麽?何娉娉與你妹妹就無相似之處?”
鳳杞好笑似的:“有四五分像,但是又怎麽樣?爹爹這個偷梁換柱的伎倆,那冀王是拆不穿?金銮殿上那位官家是永遠不會知道?”
鳳栖一驚:偷梁換柱?打算用何娉娉換她去和親?
鳳霈說:“所以我說你天真。靺鞨冀王就缺個女人麽?誰人不曉得,靺鞨要和親是假,要土地和歲幣做嫁妝是真,要娶婦只是順便。”
他喝了一口茶,語氣很篤定:“自古以來和親,拿皇帝親女兒的幾乎沒有,唐朝兩個嫡親公主和親,也都是宮中争鬥的犧牲品而已;宗室女雖不少,也多是有罪宗室家的女兒,我自問還不至于如此。”
想到他親哥對他的無情,口中的餘味都仿佛苦澀起來,但也讓鳳霈更沒有絲毫愧疚之感。
他說:“冀王指名要亭卿這‘太子之妹’,以便日後挾持朝廷、挾制于你才是真心思。現在歲幣肯給他們了,靺鞨狼子野心的第一步已然達成,接下來無非是靜待太子登基,拿着亭卿威脅你。你要這麽一想:送何娉娉前往,是為國大計,也是為你減輕負荷若有一天國土和妹妹只能二選其一,你想想自己該怎麽選?!”
“所以”他口中幹澀,又喝了一口茶,總結道,“無非是政治而已,給靺鞨一個‘公主’,一批嫁妝,塞住他們的嘴。你上趕着把親妹妹許給他,才是将來縛住自己的繩。現在汴京坊間,太學生和官員們常去的勾欄裏都在這麽說,沒有人覺得和親是好主意,更不覺得我大梁的金枝玉葉合該嫁到荒蠻之地。”
鳳杞愣了愣才說:“可溫淩已經見過妹妹的模樣,換成何娉娉,他肯認賬?若是以這一條來威脅打仗,爹爹不是成了我大梁的罪人?”
鳳霈說:“我賭他不會!至少現在不會。”
“這怎麽能賭?”
鳳霈說:“靺鞨正在全力進攻北盧的地方,北面那麽大的土地,那麽多的兵馬,他緊趕着跟我們撕破臉幹什麽?溫淩現在在幽州,送親的隊伍過了黃河他才能見到新娘子,到時候如花似玉的何娉娉先給他享用着,等三年五載仗打完了,他無論輸贏,那時候拿‘魚眼睛換了寶珠’為由再和我們交涉、讨要賠償,他才劃算無論如何都強過大敵當前的情況下,還哓哓地嫌送錯了人。”
“太子啊太子,那靺鞨冀王是個鐵血的男兒,盤算得精明理智得很,絕不是你這樣的兒女情長啊。”
嘴上在教導兒子,鳳霈也悄然看了女兒一眼:女孩子對情感總是滿滿的憧憬,而事實上溫淩這樣的男人理性算計更多,兒女情長決計比不上他心中的大業。
他剛剛就說了,自古來的和親公主,有哪個胡虜的酋長是因為喜歡人而切切求來的?無非是看中人背後代表的中原大國的身份認可、許諾的嫁妝、表示的和議;或者說,以和親為由頭,正大光明地要一筆錢糧和土地,所以,自古出嫁胡虜的和親公主,大多是遠支皇族、有罪宗室、姻娅外戚家的女孩兒,甚至是掖庭之中的普通宮女。
溫淩自然清楚得很,要用“人不對”這一條和大梁鬧騰,那是要割裂兩國的決議的意思了,得不償失。
鳳杞聽了愣住半晌,突然嘴唇哆嗦着說:“可這樣,卻勢必斷送娉娉了。”
“何娉娉美豔勝過你妹妹,在教坊司所學的技藝也更能惑住男人心神不信,你看看你自己她不但不會有事,說不定反而成為國之功臣。”做爹爹的毫不客氣。
鳳杞臉色極難看:“她不是迷惑人!她只是獨立,有自己的品行!她不該受這樣的無妄之災!”
鳳霈不由聲音粗了起來:“一邊是你妹妹,一邊是個下賤的官伎,你心中當真毫無輕重?!”
鳳杞為難地看了鳳栖幾眼,說:“我心中有輕重,妹妹是我從小兒疼愛大的,但是……”
他在親爹威逼的目光下,終于垂頭喪氣,無力反駁,而那個“但是”,始終沒有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