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鳳霈有些生氣,板着臉,一把扯着鳳栖的袖子,拉她上樓。
其時官伎們出賣色藝時很少直接在自己住的地方,酒樓裏官宦或富商需要侑酒的女子,就出錢“叫局”,這些勾欄的小姐們富的雇輛車,窮的兩條腿,到地方伺候酒宴;若有其他“花樣”,也是小姐們跟着客人走。能到官伎們居住的地方的,一般都有私交。
果然,一路見到鳳霈的人都恭恭敬敬帶笑叫一聲“九大王”,一個老鸨模樣的婦人笑吟吟迎上來:“九大王,今天是來看琴琴呢,還是到瑟瑟的花閣裏坐一會兒?”
鳳霈說:“到瑟瑟的花閣裏,然後讓琴琴帶她女兒烹好茶過來伺候。”
老鸨笑着應下來,又觑眼兒看了看鳳栖:“這位小郎君是?……”
鳳霈皺眉:“不該問的別問。”
老鸨很是知趣。不僅一句不問了,甚至都不再瞧鳳栖了,把兩個人帶到幽靜處的一間屋子,才又誇示了一句:“天天都打掃呢!和當年一模一樣,一直為大王留着。”
鳳栖跟着父親進門,只覺得柔香萦繞,四處幔帳、桌椅、櫥櫃、瓶花,都透着溫柔高雅。
鳳霈松弛地坐在高腳椅上,雙手攤放在扶手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啊,每次來這裏喝一盞茶,心裏再多的煩悶痛苦都會好很多。”
他真的很習慣,閉着眼睛輕輕呼吸:“這香也是瑟瑟喜歡的,南方的佛手柑配降香煉蜜成丸,小火熏蒸,會有這樣的清甜氣。可惜在晉陽的時候,總沒有新鮮的佛手柑買,別人蜜煉的總不如瑟瑟親自做的好。”
鳳栖看着母親出嫁前的閨閣,有些好奇,但也抵觸,不太想久待,一會兒就說:“爹爹,走罷。”
鳳霈說:“茶還沒喝一盞呢。”
此時門簾一掀,鑽進來兩個人,為首那個吳地口音明顯,聲音非常柔媚:“說茶呢,茶就來了。九大王今日玉趾降臨又想我妹妹了?”
後一個和鳳栖差不多歲數,抱着琵琶,進門先盯着鳳栖。
鳳栖第一眼則是看見先進來的婦人,臉頰上赫然長長一道疤痕,蚯蚓似的彎彎曲曲,還一節一節的拱起肉瘤,猛一瞧去真是夠醜的。而那個年輕的,卻可稱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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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那個人……”那小姐縮在婦人背後,顯得警惕。
婦人呵斥道:“怎麽了?晉王也不認識了?”
鳳霈笑了笑:“娉娉,別怕,不是陌生人。”
“難道是九大王家的人?除了太子殿下,難道九大王家還有一個藏着的兒子?是和誰生的?”那叫娉娉的女孩子斜着眼睛,打量着鳳栖,稍傾自己又笑了,“哦,也是個小娘子吧?”
“娉娉別鬧!”
“我鬧什麽了?”娉娉說,“姐姐看她的耳環印!”
醜婦人認真朝鳳栖的耳朵看了看,閃着眼睛打量着鳳栖的臉,一會兒才說:“那麽……這是,瑟瑟的女兒?”
鳳霈沉沉地點了點頭。
一剎那間,鳳栖看到醜婦人眼睛裏濃重的嫉妒和悲憤,但她還是一絲不茍地笑道:“都長這麽大了!”
鳳霈說:“比你女兒小一歲吧?”
醜婦說:“小一歲,但是雲泥之別。”
“命呀。”鳳霈說。
醜婦不由冷笑了:“可不是命呀!”
鳳栖感覺到她笑起來時眸子裏刀鋒一樣的寒光,不由藏在鳳霈背後,拉着父親的衣袖:“爹爹,走吧。”
醜婦看過來,眼神又柔和了:“她長得真像瑟瑟十五六歲時的模樣。”嘴唇哆嗦着,笑容發苦:“唉,我這輩子就這樣了,只恨害了娉娉随着我受累,陷在這樣的泥淖裏。”
“我今日便是來談這件事,拔娉娉出這泥淖。”鳳霈說。
而後他轉臉對鳳栖說:“該讓你知道,這位是你的姨母你姐姐的親姊何琴琴。”
鳳栖皺着眉,心裏覺得确實是“雲泥之別”。
倒是那何娉娉冷笑着:“哦哦,這位就是太子說的四妹妹吧?長得真好看。姐姐,人家是王府的千金,哪只眼兒瞧得起咱們!”白眼一翻,到旁邊去了,嘴角卻噙着隐隐一絲笑意。
鳳霈不由笑了:“這脾氣,和亭卿還真有三分像,到底是姨表姊妹。”
鳳栖心裏不忿:我是這樣傲慢無禮的脾氣麽?
于是又扯了扯父親的衣袖,嗔怪道:“走吧,爹爹。我要生氣了!”
鳳霈說:“亭卿,正經事還沒說呢。你坐下。”
“在這兒,能有什麽正事?”鳳栖小聲嘟囔,“難不成給太子提親?”
鳳霈明顯愣了一愣,看了何娉娉一眼,又看了那醜婦何琴琴一眼。
何娉娉扭頭對着鳳栖冷笑一聲:“不好意思,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我雖然是下賤的官伎,生死由着教坊司,我的技藝,你們想聽就聽;但我的身子,我不同意,誰也別想要!”
她的傲慢中也有很深的敵意:“刀子繩子井,不從的法子多的是!”
鳳霈打圓場:“嗐,怎麽回事,話沒說三五句,倒像要吵架似的。太子現在是官家的兒子,又不是我的兒子,我能為他做什麽主?今日來看望故人,不成麽?”
何琴琴也笑起來:“可不是,娉娉別先存了拙見,太子對你好,就喜歡你也不是罪過,何況他還救過你,你不嫁歸不嫁,老埋汰他做什麽?倒像他要強取豪奪你似的。大家喝喝茶,你彈首曲子叫大家放松放松。”
何娉娉傲慢的笑意明顯消失了,說:“那是我想左了,大王恕罪。今日新學了一首《木蘭花慢》,請大王指點。”
這才是她的正經出身,也是她駕輕就熟、早就習慣的。
何娉娉見鳳霈颔首,腰肢一轉,就翩然坐在高椅上,抱起一旁的琵琶,纖纖的玉指當心一畫,琵琶弦音琳琅,一段前奏過後,她揚起銀子般的嗓音唱起來:
“斟綠醑、對朱顏。
正宿雨催紅,和風換翠,梅小香悭。
牙旗漸西去也,望梁州、故壘暮雲間。
休使佳人斂黛,斷腸低唱陽關。”
歌聲極美,宛若繞梁。她在歌唱的時候眼中的傲慢一絲不剩,但得絲絲柔情,帶着淡淡的哀怨,牽絆在虛空的不知何處。
鳳栖想:果然是勾欄人家的做派,看着孤高疏離,其實都是勾引人的手段,這會兒媚眼如絲,羞人答答的,只怕男人的魂兒都要飛了。
又想到這是她親娘的姊姊的女兒,就這麽在姨丈面前萬般妩媚,合适麽?又覺得惡心起來。
一曲畢,鳳霈拊掌道:“好曲!好琴!好詞兒!”
鳳栖說:“可惜中間兩個擻弦,手指的位置錯了一分。”
何娉娉氣呼呼瞪着她。
鳳栖愈發揚了揚下巴:“還有,結音用雙彈,實在是輕浮得很。不配這‘斷腸低唱陽關’的意境。”
何娉娉“嚯”了一聲,挑眉梢說:“你倒挺懂,不用雙彈,用挑指麽?用輪指麽?”
鳳栖都不屑跟她對話,接着倒豆子般說:“更別提你這滿口的謊新學的詞兒,呵呵,高雲桐寫這首《木蘭花慢》寫了得有幾個月了吧?我都聽過,你還才新學?對了,那賊配軍也常來你這兒?”
何娉娉氣得臉都紅了,锉着後槽牙不說話。
鳳栖終于快意起來,再一次對父親鳳霈說:“爹爹,走吧。我知道姐姐曾經是住在這裏了,也認了親戚了。我原本沒福,就有再多親戚在這繁華的汴京裏,我也少不得要孤身遠去,到那不得見人的腥膻地方。”不像傷心,倒像在賭氣。
鳳霈有些瞠目,又不忍對女兒說的這些傷心傷肺的話發火,呆坐了一會兒才說:“你要不喜歡這裏,你先出去,我有話對她們說。”
“你說你的。”鳳栖的手指捏着衣袖,不自覺地揉搓,又看了看放在一旁的琵琶,便捧了起來,彈了半闕《木蘭花慢》,到結尾的時候,帶顫的指尖抹動着絲弦,最後結音就普普通通一彈雙弦,然而左手緊接着壓住了絲弦,那低音頓然喑啞在桐木的琴腔裏,幽幽咽咽,如泣訴之聲戛然,真個有令人腸斷之感。
鳳栖放下琵琶,故意不瞧何娉娉,昂首走了出去。
鳳霈說:“唉,寵得太不像了。”家裏周蓼經常這麽說,可他從來不以為意,即便是今日真正覺得她無禮,但又不免感到一些自豪。
鳳栖百無聊賴在母親的閨閣外等着,聽到裏面一聲高過一聲。
父親頗有些仗勢欺人的感覺:“……這既是為娉娉的未來做個好打算,也是國之大計,重要自不待言,我不過先告知你一聲,也并不打算征求你們的意見。”
何琴琴的聲音則有些尖銳:“九大王,您這也太過分了!我們不是自由身不假,但你就這麽無情無義了?”
“怎麽無情無義?這不是為了拔娉娉出教坊司的泥淖?一輩子做官伎,最大的出息也不過給達官貴人做姬妾,你就滿意了?至于錢的事,你不用擔心,嫁妝我出,聘禮也我出,管叫你滿意。”
“這是錢的事?你不要欺負我們搊彈人家是低一等的官伎!”
“就是最高等的宮中女樂,我今日也動得。”
“呵呵,你口口聲聲說顧念瑟瑟,你就是這樣照顧她在世上僅剩的親人的?!”
鳳霈頓了頓方說:“你這樣的親人……有不如無。”過了一會兒又說:“實話說,對付你們還真不是難事,你們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鳳栖不知他們怎麽吵起來了,先看起來一直是父親更顯得體貼敦厚,這會兒怎麽卻是這樣的嘴臉。
她想要再進門瞧瞧,又聽見何娉娉冷冷說:“你逼不了我,你逼得了當年的瑟瑟,你逼不了我何娉娉!”
父親到底要逼什麽?
鳳栖心想:總不會又想納一房妾了?可是輩分上,這可是她的表姊妹呀。
她又聽見父親說:“你收起你的‘刀子繩子井’吧!要有心去死,你們倆早就死了,何必茍延殘喘到現在?”
還在聽,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鳳栖正看見父親步履匆匆出來,他瞧着當門站着的女兒,愣了愣,問:“你聽見什麽了?”
鳳栖耳聰目明,但卻搖搖頭,悶悶地轉身離開。
鳳霈叫來在遠處觀望的老鸨:“我的脾氣你懂的。瑟瑟那東西在我這裏,惹急了我,你們又會怎麽樣,想想罷!”